宋之成提着燈籠和鄰居家的孩子們，到鄰居各家轉了一大圈，回家在院子裡放了一陣小鞭，進廚房又偷吃了好幾塊大肉，打了幾個咯，發現從嘴裡冒出一股味，特别難聞，肚子還難受，吃傷食了，真沒出息。進屋裡，媽媽姥姥面闆放在炕上在包餃子，大妹妹也幫着忙活，二妹妹出去玩，沒回來。宋有慶坐在靠炕高桌旁的椅子上在嗑瓜子，小弟坐在宋有慶身旁，在玩膠皮青蛙玩具。膠皮青蛙玩具是綠色的帶根膠管，管頭有一個膠囊，一捏膠囊青蛙就蹦。宋之成爬上炕到窗戶根底。宋之成家年前買了很多凍梨，三十晚上都放在南窗戶台上了，每年過年都是這麼放。宋之成家的窗戶是單層的木玻璃窗，一到冬天就上滿了霜，凍了又化，化了又凍，窗台上都是冰。一開始凍梨和冰都凍在一起，過了一段時間凍梨自己就化開了，化了一個個圓眼，圓眼裡的凍梨稀軟，吃起來又涼快又爽口，刷甜，汁水直流。宋之成摳下兩個吃了，感覺肚子好多了，暫時把傷食壓下去了。接下來開始貼對子，年畫已經貼完了。陰曆二十七那天掃房，掃完房，宋有慶把年畫就貼上了。南窗戶右邊牆上貼了一張《連年有餘》年畫：一個胖娃娃抱着一條大金魚；炕上東牆貼了一張《四季平安》年畫：四種花瓶插着四季花。那時宋之成看不明白這些畫。宋有慶從廚房拿進屋裡來一個小鋁盆，從高桌底下的面口袋往小鋁盆裡㧟點面，又去廚房用水瓢，舀裡點水，攪和攪和放在屋裡的站爐子上，做了一些漿糊。每年貼對子都是在三十晚上天黑以後貼，也不知道從哪來的令，天黑貼對子靈驗，不至于亵渎對聯上的内容。多少年宋之成家幾輩人，都是這麼緘默地傳下來的。宋之成也下地拎着燈籠來到門外，幫着貼對子。那時沒有買對聯的，各家各戶過年都是求有會寫對聯的人幫着寫對聯。宋有慶在關裡家上了幾年學，不用求人，自己寫的對聯。年前早就買了一張大紅紙，提前就把對聯和大福字寫出來了。宋有慶站在門外，用手将去年門上牆上遺留下來的殘破的福字和對子都撕掉，用一把新條掃将門和兩邊牆上的灰塵掃一掃，然後在房門中間貼了一個大紅福字，在房門左邊牆上貼的是:狗守家門舊主喜，房門右邊牆上貼的是：豬增财富新春歡，橫批是：萬事如意。

除夕吃年夜飯，主要是吃餃子，在三十這天晚上子時，也就是半夜十一點到一點這段時間，吃團圓餃子、辭舊迎新餃子。舊時指接神，先把桌凳都放好，碗筷都擺上，餃子煮好了撈出來放到桌上，各種酒菜也擺在桌上，大家先不能就位，把門敞開，等到外邊把鞭炮放完以後。意思是把各路神仙請來，神仙先吃喝完以後，我們凡人才能上桌吃。據說，迷信說法是，除夕晚上子時各路神仙都要下屆到人間，誰家如能接來神仙，誰家這一年就能升官發财、一年平安。所以各家各戶都集中在這個時辰争着搶着接神，猛放鞭炮，叫神仙聽到，好來我家。

下廚房煮餃子必須得是男人，這時女人下廚房不吉利。其實這就是舊社會歧視婦女的一種表象，但是婦女們還都很自覺，誰這天晚上都不進廚房，很怕壞了規矩。煮餃子不能煮破，破了就是破财，煮破了還不能說破了，要說掙了，意思是不是破财而是掙錢。這天晚上不能打破任何碗壺杯盤，誰要打破了，誰這一年就不吉利。還有包餃子時要往餃子裡放錢，不能放多，也就放一枚兩枚硬币，放多了就不靈驗了。據說誰吃到了三十晚上這頓有錢的餃子，誰這一年就能發财，所以家裡人在吃三十晚上這頓餃子時，為了吃到錢，都使勁吃，都撐的夠嗆。說頭忌諱可多了，那時人們嘴上不說，事實上都是在有意無意自覺不自覺或多或少的默默地遵循着這些法則。有一種“暗力量”在影響着人們。

餃子包好了，外邊的鞭炮聲連成了片，宋有慶貼完對子到廚房已經把水燒開了。三大蓋簾餃子，其中有一半要留明天早晨初一吃，每年都是三十晚上把初一早晨的餃子也包出來。要分三鍋煮，媽媽把餃子搬到廚房，姥姥把面闆面盆擀面杖拾掇下去，把飯桌放在炕上，擺上杯盤碗筷，酒壺酒盅，沒有菜，宋之成家年夜飯就是餃子。宋有慶把第一鍋餃子煮好了，這邊宋有慶往出撈，那邊媽媽接過來往桌上端，流水作業。擺到桌上，再煮第二鍋。二妹妹也回來了，小弟熬不住已經睡了，大妹妹在搗蒜。宋之成家大妹妹可勤快了，整天不吱聲不吱氣兒的就知道幹活，抹桌子掃地收拾衛生洗衣服，笤帚抹布不離手。宋之成沒活幹，踅摸踅摸，把那挂鞭從高桌上拿了下來，綁上棍，提着走出了門，這回自己準備放挂鞭。爸爸餃子也煮完了，把門敞開，拿幾個二踢腳高升炮出來，倆妹妹也跟了出來。宋有慶幫着宋之成把小鞭點燃，宋之成雙手舉着棍，扭着頭閉着眼，妹妹們在一邊捂着耳朵，就聽着“劈了啪啦，劈了啪啦,叮——咚——嘎，叮——咚——嘎……”響了一陣。放完鞭炮進屋關上門，開始吃餃子。這回包的餃子是白菜豬肉餡的，包餃子時宋之成看見了，還是酸菜豬肉餡的餃子好吃。今年家裡用頭号大缸積了一缸酸菜，有五六百斤，這口大缸占小廚房三分之一的面積。每年都是這麼積法，再加上幾袋子土豆，是家裡一冬春的菜。老說法，過年不能吃酸菜，如果過年吃酸菜，這一年都酸激流的。那時冬天也沒有什麼菜，就是酸菜炖豆腐，酸菜炖粉條，酸菜炖土豆，沒有肉，放點豆油，也挺好吃，想起來回味無窮。現在有時自己家也包一回酸菜豬肉餡的餃子，燙一壺酒，小酌一杯，屋裡暖呼呼,窗外邊也是冰天雪地，那感覺，就像又回到了童年，品嘗着小時候的記憶，回味着小時候的經曆。說不上有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心裡熱乎乎的就是想哭。

媽媽把弟弟哄了起來，迷了迷糊還再睡呢，勉強睜開了眼，坐在了桌旁。年夜飯每個人不管多少必須得吃幾個餃子，這也是個不成文的規定，三十晚上不能多說話，更不能大聲喧嘩，因為三十晚上，人間布滿了看不見的各路鬼神。宋之成沒吃幾個餃子，因為吃傷食了，肚子不好受。全家人默默地吃完了餃子，還剩了有一大盤子餃子，宋之成幫着宋有慶把碗筷杯盤原封不動，連桌子一起擡放到地上，把炕騰出來。年夜餃子不能吃空，必須得剩點，吃完，碗筷不能收拾，也不能洗碗筷，就原封不動的放在桌上，等到初一早晨起來才能收拾桌子、洗碗筷，整個三十晚上也不能掃地，也得等到第二天早晨再掃地。這都是老年的說道。

外面的鞭炮還在響，正是半夜十二點，寒氣逼人。把帽子系上，衣服扣上，往“青草溝”山北那邊看，鞭炮的光亮紅了半邊天，響聲轟天震地，真吸引人呢。看了一會進屋，宋有慶坐在靠炕、高桌旁的椅子上，媽媽坐在高桌北面的椅子上，姥姥坐在靠廚房炕沿上。宋之成摘下帽子，沖着姥姥鞠躬說：“姥姥過年好！”姥姥說：“好！”轉過身來給爸爸鞠躬說：“爸爸過年好！”爸爸說：“好！”又對着媽媽鞠躬說：“媽媽過年好！”媽媽說：“好！”倆妹妹也是照樣這麼拜的年，弟弟還小就那麼地了。宋之成家沒有給壓歲錢的習慣，所以拜完年就沒事了。完事媽媽拿一副新撲克坐在炕上，開始擺“十二月”。每年過年都得買一副新撲克，舊撲克不靈驗。将撲克裡的大小王和老k挑出去。将撲克背面朝上擺成十二趟，從前往後一個壓一個的擺，擺成每趟四張。從第一趟最底下那張牌開始往出抽，抽出來的撲克是幾就正面朝上放在第幾趟上。然後從抽出來的撲克放在那趟上的最底下再抽出一張撲克來，是幾就又放在第幾趟上，就這麼反複的抽、放。第一趟除外，抽完剩三張，餘下的十一趟撲克牌，從下面抽出一張撲克牌後總是剩四張，手裡總是有一張。每等到第一趟四張A都抽出來以後，就不能再抽了，因為當抽出第四章A時，A那趟撲克牌原來是正面朝上三張，底下再也沒有能抽出來的撲克牌了，所以就不能再抽了，這十二個月就定型了。有時十二個月都能抽開，有時不能都抽開。宋之成、姥姥、弟弟妹妹們圍坐在一旁觀看，姥姥、妹妹時不時地也幫着翻撲克，宋有慶坐在椅子上抽煙。大家都有一種期待的心裡，如果一年十二個月正好都抽開了：就是十二趟撲克，代表十二個月，每月有四張牌，第一趟是紅桃A、黑桃A、方片A、草花A，第二趟是紅桃2、黑桃2、方片2、草花2，以此類推一直到第十二躺，紅桃Q、黑桃Q、方片Q、草花Q，都翻開了。那麼這一年就都順利，媽媽高興，家裡人也跟着高興。如果有幾個月沒抽開，那麼就意味着這幾個月不能順利，心裡就有一種沉重的感覺。完事記住，在沒抽開的那幾個月要特别注意，以防發生意外。然後全家下半夜就都睡覺了。

大年初一早晨，媽媽姥姥早早地就起來了，收拾桌子刷碗掃地，然後燒水煮餃子。這回女人開始下廚房了。媽媽叫宋之成兄妹幾個起來，宋之成是真起不來啊，渾身上下都覺得難受，眼睛也睜不開，怎麼起也起不來，炕上像有吸引力似地，起來又趴下起來又趴下，好容易坐起來揉着眼睛下了地。媽媽上炕把被褥疊起來摞在“炕琴櫃”上，姥姥把飯桌搬到炕上，宋有慶坐在高桌旁的椅子上在抽煙，倆妹妹也梳洗完畢，大妹妹把臉盆端到炕上幫着弟弟洗臉，宋之成這時也洗完了臉，那時沒有刷牙的習慣。然後宋之成和媽媽說：“媽媽，我去給後趟房劉嬸和隔壁李大娘家拜年去，”媽媽說：“快去快回等你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