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長草,茕茕青墳。
斜陽暮秋。幽寂身形孤單而立。
沈慧薇拂開叢生雜草,望着白石碑上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眼色深沉而複雜。
這是她第一個師父。在她從那活埋坑裡出來不久,這位師父就神秘失蹤,随後傳出死訊。
作者:雲十洲
“師父……”
縱然今日風光萬種,卻有難以言述的不趁意。較之從前挨打受罵,任勞任怨,她仍是願意做剛入門的叆叇幫小弟子,辛苦,卻懵懂無憂。這師父雖未教會她武藝,但那是生理所限,何況收徒之始,他待她萬般疼愛。
“對不起。”
她輕輕地說。他死因當然是不明不白,這一點她不敢追查,然也不必追查,總是自己連累了他。她所能給的,隻有這一番拜祭,一句歉辭。
回到總舵,夜色漸深。但蘭苑巷的院子裡,卻是燈火耀徹,興高采烈的氣氛大老遠就能感受得到。
一連遇見幾個小師妹,都樂呵呵向她道喜:“師姐,你怎麼這會兒才回來,恭喜恭喜啊!”
她全然摸不着頭腦,随口笑道:“我有什麼可恭喜的?天上掉下餡餅,還是地裡生出靈芝來了?”
但當她走進偏廳之時,滿臉笑容化為驚詫,目瞪口呆地瞧着眼前發生的一幕。——廳中香燭齊燃,設有祖師畫像,叆叇第二第三代幫主空位以待,丁堂主喜氣洋洋地坐着,在她面前,發梳雙髻的少女盈盈跪下,叩下頭去。
丁堂主是她在幫内最為感激之人。
在全家遭難的日子裡,她雖被赦免,對外卻是不傳。她跟着已退隐的程幫主學武,其後三年又遠赴雪域,剩下寡母弱妹難以維繼,彼時彼刻,雪中送炭中隻有一人。丁堂主悄悄派人安頓周濟,多年不辍。母親去世以後,若無丁堂主這一片熱忱,年幼的妹子舉目無親,決計不能夠生存下來。
在她的身份未明朗之前,丁堂主這麼做,無疑是甘冒奇險。不得不遮遮藏藏,以防被不懷好意的人得知,她居然暗中照料那曾經判過活埋的一家人。
直到這次丁堂主在冰絲館事件後歸來,此事才算正大光明公布于衆,沈慧薇便是當年沈岚,如今早已非複昨日且深受重用。沈慧薇也曾誠心誠意,和妹子一起,向她叩頭緻謝。
然而,眼前的景象,決不是緻謝大恩那麼簡單……那分明、那分明是……妹子沈亦媚,在進行入幫、拜師的大禮!
燭光、喜氣、畫像、空位,還有那正在舉行拜師禮的一對人……恍若夢遊,沈慧薇幾乎窒息了一般,瞪大眼睛瞧着這一切。
驟然,閃電強光疾刺而過,穿透了她的心髒,她全身劇震,失聲大呼:“不!不可以!”
等着收徒和等着拜師的兩人經此一呼,都停止了動作,但未從喜氣洋洋間回過神,與堂上其他人等,笑嘻嘻看着她。沈慧薇一出江湖,劍驚龍華會,從風雷殺手天羅地網中安然脫身,加上白若素異乎尋常的注重關切,誰都知她前程似錦,這拜師儀式上,無不前來奉承,很多人甚而暗自後悔,當初為何不伸援手,對她這唯一的妹子關注一二。
藍衣少女渾身發抖,臉色雪白,募地朝丁堂主跪了下去:“夫人見愛,弟子受寵若驚。但……但我家人丁單薄,隻有妹妹一人獨自持家,我……我……”
她沒有說完,意思卻已明明白白,丁堂主一張笑臉登時有了些微冷色。沈慧薇咬咬牙,決然說完:“我不希望妹子再涉江湖!”
這句話艱難道出,但字字擲地有聲,若驟雨疾雷,金石相裂。堂上肅靜。沈亦媚吃驚不已地叫道:“姐姐?你說什麼?”
素來溫雅如水的少女目中流出冷于冰雪的光,目不轉睛看着妹子,伸手道:“妹子,你過來,跟我回去。”
沈亦媚為從未在姐姐那裡領略過的冷冽所驚,不知所措,腦海中亂成一團,茫然道:“姐姐,我要拜丁夫人為師!”
沈慧薇眸光中閃過一絲黯然,勉強凝聚笑意,說:“娘不會喜歡的。”
沈亦媚說:“既知娘不喜歡,當年你為何瞞過她自行入幫?娘也不曾管過你,你是我姐姐,有何權力管我?”
沈慧薇怒氣忽難遏止,伸手往沈亦媚臉上甩了一記耳光。這個對她而言是從未有過的突兀行為,令她翻騰如沸的腦海猛然清醒過來。沈亦媚卻捧着臉呆住了。
姐姐,那從小相依相偎、貼着心兒肺腑的姐姐……再也找不到了。如此生疏,如此遙遠,她無論在哪裡皆耀眼煥彩、衆所矚目,卻再也不是那個知冷知暖、知心疼愛的姐姐……時間流逝覆蓋了兒時的青碧苔藓,定格成不變的蒼白畫面。沈亦媚哭道:“你……你……你打我!你好壞,你不是我姐姐了,我今後再也不要見到你了!”
她掩面疾奔了出去。
※ ※ ※ ※ ※
江南水澤阡陌縱橫,歧途叢生。雪獅子神駿,奔突來回,短短半日内幾乎踏遍了地方上每一條阡陌歧途,然而,沒有沈亦媚的蹤影。
心急如焚,茫然無從,惶恐象夜色一樣無可避免地來臨。
風起雲湧,天空深寥高闊,象海,半輪鈎月掩映浮沉。
馬兒無知的打着響鼻,悠閑搖晃馬尾。沈慧薇伏在馬背上,慢慢咬住下唇,舌尖抵觸到随絲絲痛意擴散開來的鹹味。
她不能忘卻從前的噩夢,一時一刻也無法忘懷。
——我不能讓你步我後塵,我不要我的親人重堕噩夢。這一生一世的劫由我來完,孤單永寂,沉淪在屬于一個人的地獄。
“姐姐……”
刻骨寒冷裡她聽見如斯呼喚,似月華穿透雲層,豁然曉亮。又驚又喜地擡頭,頓時奪淚:“妹妹,妹妹!”
小女孩臉有淚容,尚有負氣的表情,但終究向姐姐低下頭來,小聲說:“我沒有跑開過,隻是躲起來了。對不起,害你着急。”
沈慧薇欲哭又欲笑,抓住了妹妹的手,似怕她一怒之下又再離去,柔聲道:“妹妹,剛才是我不好,你原諒我罷!”
沈亦媚道:“姐姐,這些年若無丁夫人照料,我可捱不過來。娘的喪事,多虧了她一力照料。名義上雖非師徒,可我心裡早就認啦。”
“我明白。都是我不好,我沒和你事前好好說明白,不然怎會弄到今天這般的局面。”沈慧薇蹙眉,隻覺心頭一團火,緩緩地燒上來,又急,又慌,“妹妹,丁夫人于我家有大恩,咱們想方設法總得報答。可是我不希望你進入叆叇。”
“為什麼?姐姐?你也在叆叇呀。”
沈慧薇欲言又止,苦笑:“妹妹,你還小,要相信姐姐如此安排,自有用意。”
沈亦媚不滿地說:“我還小,可是丁夫人不比你小吧。為什麼她的安排你不肯聽?”
“這是不搭界的呀。”沈慧薇不由苦笑,“一入江湖身難主。妹妹,你不懂,不懂……”
“是,我不懂!”沈亦媚情緒又有所激烈,嘲諷地搶白,“反正你是我姐姐,你說了算。你今兒攪了這場局,可大大的威風了,丁夫人顧着面子,也不會舊話重提。”
沈慧薇搖頭,但不想解釋更多,隻抱着這妹妹,宛似失而複得的珍寶。眼底那深沉的溫柔和愛,即令被憤怒和意外沖昏了頭腦的女孩,也無限悸然,激動的情緒由此平息下來。
“我會好好愛你,照顧你,呵護你一生一世。”她一字一句,認真而緩慢地說着,“我隻勉強你這一次,以後,必不忤背你任何心意。妹妹,姐姐這一生已不再有指望,但我将竭盡所能,使你幸福和歡欣。”
“姐姐……”沈亦媚把臉伏在她懷裡,夢呓一般地說,“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我懂得姐姐愛我,這就夠了。”
沈慧薇淚在頰上,微微笑了起來。
這一生,她沒有更多的奢求,上蒼如何來安排她,命運指定她去往何方,她都一一去做,毫無怨言。唯一的,隻是希望能守住這一份血濃于水的溫情。
忽然,頭頂一聲奇異呼哨,月色一黯。
沈慧薇擡起頭來,隻見一隻蒼鷹掠翅飛過,速度奇快,隻是一轉眼工夫,在高空裡隻剩下一個點。
江南地界,何來這種隻有在北地生長翺翔的蒼鷹?如果有,那一定是什麼江湖門派為了通訊、尋人方便所養的。
叆叇幫并沒有養這種兇猛大鳥。而附近似乎也沒有什麼可數得上來的幫派。
這應該意味着,這隻鳥的出現非同尋常。
就在此時,遠處乍然粹出一溜火光,在雲氣稀薄的空中飄舞着緩緩落下。
“呀!真漂亮呢!”畢竟隻是未谙人事的小女孩,沈亦媚剛才還有點賭氣的情緒,被那朵夜空中綻放的美麗火花引得笑逐顔開,忍不住叫了起來。
一轉頭,看到姐姐的神色,凝重,隐隐透着幾分緊張。她疑惑地叫:“姐姐?”
沈慧薇迅速回過神,把妹子一拉,讓她翻身上馬,坐于自己身前,輕聲說:“那個是求救信号,我們過去看看。”
“求救信号?”受她的影響,小妮子也壓低了聲音,“是叆叇幫的嗎?”
“不是。”沈慧薇搖首,過了一會,加上一句,“但那是宗家的信号。”
叆叇幫所用各種信号焰火,本來就是從宗家學來的,大同小異。相較而言,宗家使用的訊号系統更加嚴密,種類也更為豐富。而剛才這道火光,是最急切的一種,如果不是宗家舉足輕重的人物,沒有生死悠關的大事,是決計不會放出來的。
按理而言,目前宗家所有舉足輕重的人物,都應該在扶靈回京的途中,算算出發的日程,快到帝都了,又怎麼會突然于此出現?
然而,鑒于前次冰絲館遭遇的不測,使她即使身在總舵,也無時不刻處于高度戒備的狀态之下,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她摟着妹子的腰,縱馬向訊号傳來之地飛速馳去。——已經看見了最嚴峻的一個信号,她不放心把妹子單獨留下,再三囑咐:“待會兒無論看見什麼,都要跟緊了我。”
沈亦媚莫明其妙,小女孩不無好事的激動,掩着嘴巴笑嘻嘻猛點頭,仿佛在幹着一個類似于小孩和大人之間捉迷藏的遊戲,驚險,而刺激。這倒是把剛才姊妹間發生的不快,沖去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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