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批評家蘇珊·亨特·布朗認為,我們在閱讀短篇小說時,同時面臨兩種方式,一種是“整體相繼”,一種是“局部構造”。當把一篇小說解讀成一種“整體相繼”的事件系列,我們會把每個單獨的事件讀成一個具體曆史時空中的具體事件;而當我們把它解讀成一個由多個局部細節組成的主題結構,那麼,就可能把所有細節看作是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的隐喻。
如果按照蘇珊所說的第一種閱讀方式——整體相繼,來讀魯迅所寫的《祝福》一文,即将祥林嫂放在大的時代背景下,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她被封建專制制度和封建禮教摧殘緻死。文中發生的幾個小故事,不過是通過一個個具體的事件,展現祥林嫂在那個時代的人們眼裡,是一個不幸、不潔、不祥之人。
在小說的開頭,作者曾以“我”——魯四老爺本家侄子的視角細細打量其書房:一邊的對聯已經脫落,松松地卷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
其中脫落的是這副對聯的上聯,内容是“品節詳明德性堅定”,出自宋代理學家朱熹的《論語集注》,是他對“不學詩無以言”和“不學禮無以立”的注解。朱熹認為“事理通達而心氣和平,故能言”,是說學詩之後,可以通曉事物的道理,做到心平氣和;“品節詳明而德性堅定”,是說學禮之後的效果。宋代理學家認為提高自我修養的方法是修行禮節,并制定了嚴格的标準。其中“品節”,是指依照品級而規定的禮節。
如果按照蘇珊所說的第二種方法,“局部構造”的方法來讀這篇小說,把它解讀成一個由多個局部細節組成的主題結構,也就是說,可以從脫落的上聯“品節詳明德性堅定”所隐藏的内容,即從祥林嫂的個人性格、自我意識、思考能力等方面,看出作者對祥林嫂這個人物的真正評價。
▏祥林嫂對封建禮教的反抗,标志其自我意識的覺醒
祥林嫂是作為童養媳嫁入婆家的。童養媳是封建社會制度下一種特殊的婚配方式。一般情況是,女方家比較貧窮,生下女兒養活不起,待到出嫁之時,還要送陪嫁妝,所以早早将女兒送去别人家,長大之後,就成為被撫養家庭中兒孫的媳婦。而收養童養媳的男方家,一來可以省下男孩長大之後娶親的财禮和花銷,二來童養媳年齡比自家孩子年齡大,可以幫襯着做家務,照顧“小丈夫”。
作者在這一章節,是通過祥林嫂的同鄉衛老婆子的介紹,以及衆人從祥林嫂口中斷斷續續獲悉的情況,來描寫祥林嫂的。
家中有個嚴厲的婆婆,還有一個小叔子,丈夫比她小十歲,以打柴為生,去世了。
在大家眼裡,祥林嫂沉默寡言,但幹活勤快,不惜力氣。這兩點和她透露的情況很相符。因為婆婆嚴厲,所以不能多說話,可以想象,作為一個童養媳,在婆家需謹言慎行,如果一不小心說錯話,是要被婆婆罵的。而婆家家境也不好,不幹活,就沒有飯吃;賣力幹活,是她以往得以存活的方式。
按說,丈夫死了,祥林嫂沒有兒子,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離開婆家,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但是她婆婆卻有自己的打算,明面上給魯四爺家打了招呼,說開春要帶祥林嫂回去,領了她的工錢,暗地裡卻起了壞心眼,趁祥林嫂在河邊淘米時,把她劫回去。目的是把她嫁給山裡一個叫賀老六的男人,用所得的财禮,給她二兒子娶媳婦。
對于婆婆的安排,祥林嫂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她又會怎麼做呢。作者再次通過衛老婆子的講述,再現了祥林嫂被逼出嫁那天的情形:她一路哭着嚎着,嗓子都喊啞了;拜天地時,被兩個男人使勁地擒住,但還是奮力掙紮,緻使那兩個人不小心松開手,她就趁機一頭撞向香案角,頭被碰出一個大窟窿,鮮血汩汩地流。就這樣被人關進新房,她還是不屈服,不住口地罵着,不停地反抗着。
這時的祥林嫂與之前表現出來的沉默寡言迥然不同,她變得格外勇敢,年前在魯四老爺家做各項祝福前的準備工作,所使出來的比男人還大的力氣,也聽從她内心的指揮,發揮着很大的作用。
自食其力,養活自己,是祥林嫂向往和喜歡的;被别人逼迫,限制人身自由,強行賣給一個陌生的男人,是祥林嫂極其反對和厭惡的。
如果說第一次成為童養媳,在婆家卑微地、無價值地活着是她無法選擇的,而這一次,她身體長大了,想法也變得不一樣,她充分行使了自己的選擇權,清楚無疑地表達了想要為自己“當家做主”的意願。
1946年,胡适在北大的演講中說:你們要争獨立,不要争自由。他解釋說,自由是針對外面束縛而言,獨立是你們自己的事。給你們自由而不獨立,仍是奴隸。獨立要不盲從,不受欺騙,不依賴門戶,不依賴别人,這就是獨立的精神。
可以說,清醒的獨立自主意識,是擺脫被壓迫、被奴役的命運的第一步。
與祥林嫂形成巨大反差的是魯四老爺。
在文章開頭,通過“我”的所看所感,描畫出魯四老爺幾十年如一日,捍衛着封建專制制度,大罵想要改天換地的康有為。但是在書房裡,那條激勵個人修行的對聯,被他卷起來放在桌上。那部《近思錄集注》和《四書襯》,是後人對朱熹編撰的理學入門之作《近思錄》和《四書》所做的注解,也被裝模作樣地放在那兒,當做擺設。
至于個人修行與品質,魯四老爺表現出來的是自私、冷酷、無情和專制。所有事情,都不能忤我的心意,逆我的行動,一旦不合我意,就被罵作“謬種”,比如祥林嫂兩次成為寡婦,她在祝福禮節前死去,在魯四老爺看來,都在與他作對。至于迫害祥林嫂的那個婆婆,因為和他沒有任何利益沖突,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其實施暴行。
▏祥林嫂失去孩子後,表達悲痛的方式,映射出其心理欲求和素養
再次出現在魯四老爺家的祥林嫂,失去了丈夫,還剛剛失去孩子。她見人就絮絮叨叨、詳詳細細地訴說失去兒子的整個過程,這是她在表達内心的喪失感,主要包括兩種情感:一種是愧疚和自責,一種是悲傷。
她責備自己太笨太傻,沒有料到春天來了,村子裡還會有狼出沒,還埋怨自己沒有照顧好兒子,讓其白白丢了性命。丈夫死後,她和兒子相依為命,兒子可以說是她精神上的寄托,可是現在兒子也走了,她的精神大廈搖搖欲墜。
在小說中,作者将祥林嫂講的故事,同樣的内容,一字不差地描述了兩次。我覺得作者的用意有兩個,一是通過原本沉默寡言的祥林嫂,和變得總是說個不停的祥林嫂的對比,表明祥林嫂傾訴欲望之強烈,她一遍又一遍地複述,是希望有人能夠看見她内心的傷痛;二是作者希冀借祥林嫂之苦,喚醒心中同樣經曆和埋藏了許多苦痛的人們,能夠看見他們自己的苦楚,普天下所有人所受的苦。
我們來觀察周圍人對祥林嫂的反應。起初,男人收斂了笑容,沒趣地走開;女人不但寬恕了她,還陪着她一起哭。有些年老的女人,還特意找到她,聽她當面講一遍,直到她說得泣不成聲,她們也一起流下同情的眼淚。隻是,慢慢地,大家聽煩了,也聽厭了,就變得刻薄和冷嘲熱諷。
作者描繪出一幅人們對待苦難的浮世繪。在那個時代,在那樣的社會中,人們對于自己所受的壓迫和苦難,最初内心也是痛的,是無法忍受的,但是久而久之,就習慣了,變得麻木不仁。之後再發生類似的事情,就被當作很稀松平常的事,然後逆來順受、無可奈何地接受了。
但祥林嫂無疑是不同的,因為悲痛過于沉重,甚至影響到她的性格都發生變化,她開始主動地不厭其煩地訴說與表達,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看到,她的悲劇是如何造成的,是誰造成的;告誡人們,漠然視之、袖手旁觀隻會使深受其害的人越來越多。
魯迅在其另一篇小說《明天》中,也刻畫了一個與祥林嫂命運相似的人,她叫單四嫂子。當孩子病死之後,她也是悲痛萬分。作者通過細膩的内心感受,來展現其表達方式:那時候,真是連紡出的面紗,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但現在呢,她覺得這屋子太靜,太大,太空了。一個被苦難掏空了身心的人,活着如同一具行屍走肉。
作者内心無疑是悲痛的,為這荒唐的世道,為這世道中如行屍走肉般的人們,總是冷漠而又刻薄地将悲哀咀嚼鑒賞之後,變成無味的渣滓,最後厭煩地唾棄掉。
就心理學層面而言,祥林嫂的做法是有利于舒緩悲傷情緒的。令人失望的是,她沒有遇到可以理解她、包容她的客體。在那樣的時代環境中,要找到這樣一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般渺茫。
日本電視劇《坡道上的家》中,那個因為忍受不了養育孩子帶來的心理壓力,而将孩子置于絕境的母親,在經曆了一次次的審判之後,終于有那麼一個人,不是站在道德的高度上指責她,也沒有把她當作沒有情感和人性的母親而唾棄她,而是站在同樣身為母親的立場,同理到她内心的脆弱、沖突和壓力,這使她築起的厚厚的防禦之牆轟然坍塌,悔恨之淚頓時洶湧而出。
▏祥林嫂對死後魂靈的質疑,代表其獨立思考的能力
在小說中僅有一次,祥林嫂和“我”有了面對面的交流。那是祥林嫂臨死之前,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她問“我”:你有知識,又見過世面,你覺得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
“我”支支吾吾地作答:也許有吧。
那就是有地獄了?祥林嫂繼續問道。
“我”思前想後,最後得出的答案是: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封建社會對人最大的禁锢在于,使人們失去獨立思考的能力。它制定了那麼多違反人情和人性的綱常倫理制度,為了讓人們服服帖帖地遵從,就必須配備一套迷惑人心的理論,那就是封建迷信思想。比如,“我”認為這個世道的人都是相信“鬼”的,柳媽也是如此,擔心祥林嫂死了之後,如何面對兩個丈夫。
至于祥林嫂問的第一個問題,可以上升到哲學層面的思辨。如果人死後還有魂靈的話,那死後的那個世界又是怎樣一個世界,它還像生前這個世界如此昏暗和慘無人道嗎?
祥林嫂問的第二個問題,是把生與死聯系在一起的問題。如果死後有地獄的話,那生前又該如何做人?那些迫害她的人,視她為“不貞、不潔、不祥”的人,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他們死後,會不會因為生前的惡行受到懲罰呢?
這兩個問題都顯示出祥林嫂對于這個世道的反思和質疑,從這個意義來說,她是勇于思考的。對于這兩個問題,“我”的态度是猶疑的,驚慌失措的,因為它正好擊中“我”的要害,讓“我”不得不警醒和思索:這個世道究竟是怎麼了,我是該像現在這樣渾渾噩噩、随波逐流,還是該做些什麼,變革這個世道,改變這樣的社會現狀。
▏結語
小說中屢屢出現的“祝福”活動,本身就是封建社會最有代表性的迷信守舊儀式。小說的标題“祝福”,有三重含意:一是諷刺意味,那些作威作福、壓榨民衆的人,年複一年地舉行祝福活動,而他們是最不應該得到祝福的人。二是悲涼意味,那些最應該被祝福的底層勞苦大衆,比如祥林嫂,卻永遠得不到祝福。三是,雖然勞苦大衆身上的光華被遮掩,被隐藏,被壓制,但是作者從内心生發出深深的祈盼,希望他們一生無災無難,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帶着祝福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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