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過去一大半了,這大半年的時間,因為疫情影響,剛剛上大一的mii同學無法去學校,隻能天天窩在家裡上網課。不能自由自在地外出,難免有些無趣,為了在無趣的日子裡找些有趣,mii同學下載了一個料理APP,開始學習自己動手做飯。幾個月下來,居然無師自通學會了不少日式家庭料理。小朋友因此高興得雙眼閃閃發光,邊在廚房裡忙碌邊對我說:
“原來做飯居然這麼有趣!”
她不覺得做飯是一種辛苦,而是感覺到有趣,這真是令人大為欣慰。我們的小家庭就三個人,所以,mii每次都按三人份選擇好食材,然後在廚房裡忙碌一陣子之後,便端上來三份一模一樣的飯菜。通常都是“一飯一汁一菜”的日式定食,每人一份擺放在各自的餐墊上,分量不多不少總是剛剛好。飯後,mii通常還會拿出自己剛剛學會做的小甜點——這時候我則負責給每個人沏上一杯飯後紅茶,或者是泡一杯手工咖啡,搭配上mii親手做的小點心。這樣的“一飯一汁一菜” “一茶一點”,吃起來感覺整個身體都舒服極了。
mii同學做的“一飯一汁一菜”
看過一本有關日本料理的書,書裡寫到日料最基本的形式,便是“一飯一汁一菜”,也被稱為“三角食い”:先吃一口飯、然後喝一口味噌汁、再吃一口菜、又吃一口飯——依照這種相同的順序進食,是日料餐桌禮儀的基本作法。
“一飯一汁一菜”以及“三角食い”,是mii從幼兒園就開始習慣了的日本學校午餐作法。日本的學校午餐,不僅僅隻是吃飯,還是“食育”培養的一部分。小時候常聽大人說“德智體全面發展”,而日本則是“德智體食”——除了“德育、智育、體育”,還有“食育”。
“食育”是一個涉及面極廣的領域。“食”是一個“人”字再加一個“良”字,意思是指人要吃好的東西,才能擁有健康。食育,不僅指安全營養的食品教育,還包含飲食文化的延續與傳承。對于未成年兒童而言,接受“食育”教育,除了要懂得如何正确地吃好一餐飯,還要懂得從小養成好的飲食習慣:不僅僅隻是餐桌禮儀,還包括珍愛每一顆糧食,并懷着感恩之心将它們吃到一顆不剩。
接受日本教育長大的孩子,都會知道“米”字為什麼是由“八十八”組成:因為一顆稻種,要經過88道工序,才能成長為一顆大米。一顆稻種在播進土壤後,要經曆風吹雨淋、蟲害侵蝕、陽光滋潤,然後才能獲得收成。因此,日文中,大米被寫成“禦米”——不僅因為“禦米”是自然的恩賜,還因為在日本傳統的稻作信仰中,相信稻谷在成長過程中所經曆的“土、風、雲、水、蟲、太陽、耕耘者”,就是居住在每一顆“禦米”當中的七福神。“禦米”是自然與神靈賜予我們的食物,必須珍惜與感恩。所以,天皇一年當中最重要的祭祀,就是在秋收之後,于宮中舉辦新嘗祭,以此感恩自然與神靈賜予人間的五谷豐登。
飯後甜點:黑芝麻布丁和風撻
或許是因為這種代代相傳根植于心的文化傳統,在日本很少有機會看到浪費現象。走進任何一家日本餐廳,都不會看到剩飯剩菜。光盤,是日本人再自然不過的飲食習慣。是自然而然的飲食日常。根本無須教導,更不必監督。日本人不僅不浪費“禦米”,也不浪費菜肴。
日文中,對于“菜單”這個詞,有多種寫法。現代的快餐廳或者西餐廳,通常會寫成源自英文發音的外來語“メニュー”(menu),而傳統日料店或是居酒屋的菜單,則多寫為“獻立”或是“お品書き”。
“獻立”和“お品書き”,雖然都是指的菜單,但兩者的含義卻大不一樣。“お品書き”和普通的“メニュー”(menu)區别不大,而“獻立”則是有順序的。古代日本有身份的貴公子宴請賓客,要先獻酒三回:獻第一回酒,配一小份下酒菜。第一回獻酒飲滿三杯之後,酒壺酒杯與下酒菜一起撤下,之後,以同樣的方式,再獻第二回酒與第二份下酒菜,如此反複三回,每回飲滿三杯的獻酒方式,叫“三三九度”,而三回獻酒中由料理人所決定的三份不同的下酒菜,就是“獻立”。
從“獻立”一詞的由來,想到每次去居酒屋,常會看到不少喝酒的日本人老酒客,通常都隻會點一小碟下酒菜,就着一個小碟,可以喝上大半個晚上。以前隻認為是日本人的吝啬,現在想想:也未必就是吝啬,也很有可能人家隻是習慣性地遵循着傳統的飲酒規矩。
日本傳統的用膳規矩也是如此。認真查閱過日文中“膳”的含義,發現跟中文漢字是不一樣的。雖然都是指吃飯,但日文中的“膳”,是指每人一份的套餐。大型和食宴會上的“膳”,則是指盛放着一人份套餐的、可移動的日式小餐台。
宴會場上的“膳”(圖|維基百科)
日本的膳料理與獻酒的“三三九度”比較相近,都是一輪接着一輪的。第一輪叫“本膳”,第二輪是“二膳”,第三輪叫“三膳”,“四”不吉利,所以第四輪隻能叫“與膳”。江戶中期德川家光時代最為豪華,達到“七膳”之多,而且進膳順序、作法禮儀等等,又都有極為細緻的講究,例如僅僅吃飯一項,就要求必須按“先前後右再左”的順序,極為均勻地吃完一碗飯。落座的時候,腳闆心也絕不能沖着宴會主人……,這種豪華版的用膳方式令人不勝其煩,因此到了幕府末期,早已簡化為僅僅隻有“二膳”的簡約式本膳料理了。
不過,這種源于江戶中期豪華宴會的簡約式本膳料理,對于現代社會的日本人來說,都屬于相當奢華的飲食了。忙碌的日本公司職員,通常一個飯團或是一碗拉面、一個便當就解決一餐飯。這種過于快捷的便餐,對身體健康并無好處,所以,“一飯一汁一菜”這種最基本的日料形式,又成為料理研究家們關注話題。
幾年前,日本的料理研究家土井善晴就寫過一本暢銷書《一汁一菜就好》,向大衆推薦他的“一汁一菜”養生法:“汁”自然是指日式醬湯,也即“味噌汁”,而“菜”,則是指腌鹹菜。土井善晴認為:味噌和腌鹹菜,都是與微生物共存的發酵食品,是可食用的“微小的大自然”,而味噌汁可以根據個人喜好加入各種不同的食材,能夠保證足夠的營養。
《一汁一菜就好》,土井善晴著,グラフィック社,2016年
民俗學家柳田國男曾提出過“ハレ”和“ケ”的概念。“ハレ”=非日常(一年當中的儀式、祭祀以及特别日子),而“ケ”=日常。土井善晴因此認為:“一汁一菜”是最符合日本人日常美意識的飲食方式。日本人的日常美意識是“粋”,指曆經洗練之後的一種簡單明快的純粹之美。而“一汁一菜”就是這樣一種純粹的料理:因為簡單而心有盈餘。而惟心有盈餘的時候,才能真正體會到做一件事的快樂。
土井善晴在《一汁一菜就好》裡寫到:
“先将一飯一汁一菜,擺出一個漂亮的三角形——這是每天快樂進餐的基本。米飯在左、味噌汁在右、腌鹹菜在米飯和味噌汁中間的上方,筷子擺放在手跟前。遵守這種飲食習慣的‘型’,孩子自然會擁有良好的用餐禮儀。擺放得漂漂亮亮,吃得幹幹淨淨,不僅心情愉悅,姿勢也會因為有‘型’的飲食而自然變得端正。這,正是‘食育’的開始。”
看到将“一飯一汁一菜”端上桌時mii同學發亮的眼睛,我相信料理研究家土井善晴的話是對的。尤其當我們遵循着“飯、汁、菜”這種“左→右→上”的逆時間方向的“三角食い”方式用餐時,會從這樣極為簡單的飯菜當中,獲得極為愉悅的儀式感。我想這大概就是我每次慢慢享用完“一飯一汁一菜”之後,都感覺“整個身體舒服極了”的原因吧。
以最端正的姿勢,吃最簡單的飯。目的并不是為了節約,而是為了身體感覺舒服,為了心情的愉悅和美。
唐辛子專欄
唐辛子|旅日華人作家|著有《日本女人的愛情武士道》等
(本文為作者原創稿,原題《光盤,是日本人再自然不過的飲食習慣》,轉載請留言獲得授權。除特别注明外,文中圖片均由作者本人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