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這個“自”,最突出的字形特征是它的左右兩豎(我在圖中使用了番号①和②來标注)長短不等,由此導緻整個字形呈現為一個向右倒伏的梯形形狀。
這個形狀與我們司空見慣的“自”的長方形字形不一樣,乍一見,似乎它突然打破了字形常規,化解了我們的審美疲勞,于是乎“天真爛漫”、“質樸古拙”之類的評語便紛紛而至。
但是,這些大而無當的抽象批評除了描述某種模糊的驚喜之外,對我們理解這個字的字形和用筆并不能帶來任何實質性的幫助。
我們必須設法,像電影裡的場景還原一樣,把原作者的書寫過程複現出來,才能準确理解他為何寫成了這個特殊的字形——話說到這兒,我想講一句題外話。
那就是中國傳統文化當中那些需要通過模拟訓練來建立技法手段的藝術,比如文言寫作,比如書法,我們在模仿經典作品的時候都應該把注意力集中于還原作者的創作過程而不是照描創作結束時的作品形态。
學習文言寫作,從前的私塾先生為什麼要求學生放聲吟誦而不可默念?因為隻有在吟誦的過程中我們才能把自己想象成作者,去想象,去重演他說話當時的語氣、口吻和表情。
讀得出語氣、口吻和表情的文字才是有生氣的文字(即古人所謂的文氣),要是讀不出“文氣”,文言也就隻是一串僵死的符号而已。
書法的學習跟文言寫作是一個道理。假設我們就按照楷書的筆順來寫這個“自”,即便你在臨寫的過程中瞄準了兩豎的長短關系,最終寫成了一個梯形的模樣,這個字形也很可能是不自然的,不相信的朋友不妨試試看。
我認為,原作者在書寫這個“自”的時候并不是刻意要把它寫成左右兩豎一長一短的模樣,這應該是一個不期而遇、自然而然的結果,否則它就不是“天真爛漫”而是“矯揉造作”了。
既然如此,我就索性用自己在自然書寫狀态下寫成的“自”來跟原碑做個對照:
很明顯,我更習慣把左右兩豎寫作等長。對照原碑,我的書寫筆順是①——③——②——④——⑤——⑥。在這種筆順下要把左右兩豎寫成一長一短,感覺非常别扭。
因此,要自然而然地寫成原碑的字形,我們隻能考慮改變筆順。
怎麼改呢?請朋友們看看下面兩個“自”:
這是兩個“自”字的古字形,誕生于比漢隸八分書更早的年代。左邊一個出自戰國中期的郭店楚簡,右邊一個出自戰國晚期的睡虎地秦簡。
我們看左邊的這個“自”,很明顯它還保留着強烈的篆體特征,①和②兩筆是以弧線圓轉連接在一起的。在右手執筆的情況下,我們從左向右寫弧線總要比從右向左寫弧線更順暢,所以兩筆的連接點并不在這個字的中軸在線而在中軸線偏右,也就是圖中我标出了綠色圓圈的位置。這樣一來,這個字的底部自然呈現出左低而右高的形狀。
當字形進一步隸化,演進到右圖這個階段以後,原先的筆畫①分離出了筆畫③。
因為③和①原本就是一筆,所以即便分離之後,書寫的筆順習慣仍然沒能改過來,是①——③——②,說白了,這就是用三筆圓接來隸寫原先的篆形,由此篆形的殘餘影像仍然存在,标志是右邊這個字形的底部仍然還是左低而右高的。
這時我們再看①和②兩豎,是不是一長一短呢?
對照睡虎地秦簡中的“自”與《張遷碑》中的“自”,我推測原作者書寫的筆順應該是①——③——④——⑤——⑥——②。
因為這個字形仍有篆籀遺意,其中的①和⑥兩筆在書丹的時候必定與簡帛書一樣是圓接而非方折。可是從拓片上看,字形的左下角被刻成了尖角,令人誤以為①和⑥的接筆是方折,這是《張遷碑》書丹甚佳而刻工拙劣的又一例證。
最後,附上我臨寫的“自”字:
有
臨寫“有”字,關鍵在準确理解作者對主筆的選擇。
一般說來,寫隸書“有”字,字形中有三筆(我分别标注為①、②和③)都可以被擇定為主筆。假如我們擇定①為主筆,字形可能是這樣的:
假如改擇②為主筆,字形就有點兒變化了:
和②這兩個漢碑中最常見的主筆,《張遷碑》的作者都沒有選擇,他選擇了③,于是字形變成了這樣:
合理的字形結構是依靠清晰的層次關系建立起來的。既然擇定③為主筆,那麼①和②都須要相應地弱化。
這裡尤其要注意作者對①的弱化是弱化了這一筆的雁尾,由此導緻筆畫形态與成熟的漢隸八分書不同而更貼近于古隸,這也算是為《張遷碑》的古樸風格添了一片瓦吧。
周、周
重複的字,在同一個作品中總要設法讓它們顯現出某種區别,否則就成了印刷字。可是這種區别也不能臆想生造,總要找到妥當的方法。
具體到這兩個“周”字,它們最終寫成了不同的模樣,起因,我個人覺得,就埋在第一筆左豎當中。
作為隸書的三大基本筆畫,左豎的寫法是隸書區别于其他書體的标志之一,因為這一筆是要向左出波磔的。出波磔意味着我們要扭轉筆毫的運動方向。
從拓片上的字形來看,作者書寫“周”的左豎至少用了兩分筆,也就是說他是以側鋒線而非尖鋒線來書寫的。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波磔要出得急、出得短,像左邊那個字,那麼左豎隻能兩筆寫成,而不能用一筆。否則在側鋒鋪毫的情況下劇烈扭轉運筆方向,毛筆勢必發生絞鋒,導緻字形失範:
我們看鄧散木先生臨寫的“周”字(左起圖一),左豎就是兩筆寫成的,雖然這兩筆接得好像有些生硬,但也正方便了我們看清運筆的真實方法。
如果我們堅持要一筆寫成左豎,為了避免絞鋒,隻能把扭轉筆毫的動作放緩,劃出一條更長的弧線,由此會導緻左豎的波磔形态更舒展。
對比一下這兩個字,左邊一個“周”用兩筆寫成左豎,形态顯得緊湊。而右邊一個“周”一筆寫成左豎,形态就更舒展。
既然這一筆已經定下了兩個字在結體上緊湊與疏朗的不同基調,那麼其他的筆畫也要與它形成配合,而配合的關鍵就在右邊一豎的位置和接筆形态上了。
— THE END —
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張遷碑&晉公子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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