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詩經》起名字,正成為一種新時尚,給人特别詩意,特别有文化的感覺。徽因、思成、燕飛、靜姝、炜彤、淑慎、洵美、如雲、佩玉等等,随便一羅列,幾十個上百個總是有的。
《詩》《書》《禮》《易》《春秋》,号稱“五經”,是“四書”之外的最重要的儒家經典。今天就來說說《詩經》,《詩經》并不像某些人以為的那樣充滿“正能量”。
在《論語·為政第二》中,有這麼一章。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這一章是在評論《詩經》,孔子非常肯定地說,《詩經》,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思無邪”。什麼是“思無邪”呢?
用現代漢語來翻譯,那就是“思想純正。”(引自中華書局出版的楊伯峻的《論語譯注》)。
“思想純正”好像人人都懂,就是充滿陽光,充滿積極向上的力量,沒有什麼歪的,邪的,一點兒沒有陰暗面。甚至好像完全可以用另外一個現在的流行詞——“正能量”就可以概括。但是,這樣隻是在字面上理解概念是很危險的。
你也說“思無邪”,我也說“思無邪”,但到最後可能兩個“思無邪”,隻是字面上相同而已,到了更深層次,兩者八竿子打不着,根本說的不是一碼事兒。
要想弄清楚《詩經》的“思無邪”,還要從《詩經》的具體篇章說起,要對《詩經》有所了解才行。
關雎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這一篇大家都很熟悉,都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孔子說:“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确實是有“思無邪”的意思。
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跻。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這一篇大家也比較熟悉,至少知道“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樣詩句。七零後八零後的很多人,可能和我一樣,最早都是通過瓊瑤的小說知道了這句詩。《蒹葭》雖然不像《關雎》最後是“鐘鼓樂之”,而始終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狀态,但依然可以算得上是“思無邪”。
《關雎》和《蒹葭》通常是入選初中語文教材的篇章,所以我也就不做過多解釋了。
接下來看看高中語文教材中常常要選入的《詩經》中的兩篇。
氓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将子無怒,秋以為期。
乘彼垝垣,以望複關。不見複關,泣涕漣漣。既見複關,載笑載言。爾蔔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鸠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這一篇寫的是什麼呢?是一個女子對婚姻悲劇的控訴,“氓”是個始亂終棄的家夥。全詩表達了棄婦悔恨的心情與決絕的态度,深刻地反映了古代社會婦女在戀愛婚姻問題上倍受壓迫和摧殘的情況。這個好像就不那麼“思無邪”了,至少不是“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了。
碩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逝将去女,适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
逝将去女,适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
逝将去女,适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号?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這個話大家都太熟悉了,這是對大老鼠的控訴。“逝将去女,适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不但發誓要擺脫這大老鼠,而且要去那樂土,認定“樂土啊那樂土,才是我的好去處!”
這首揭露黑暗的詩歌,好像不大“思無邪”,尤其缺少“正能量”的意味。甚至可以說其中充滿了怨恨之情。
看過了《氓》和《碩鼠》這兩篇經常入選高中教材的《詩經》中的篇章,再來看另外一篇。
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為了方便大家理解,我把這篇的譯文附在下面。
【譯文】
你看這黃鼠還有皮,人咋會不要臉面。人若不要臉面,還不如死了算啦。
你看這黃鼠還有牙齒,人卻不顧德行。人要沒有德行,不去死還等什麼。
你看這黃鼠還有肢體,人卻不知禮義。人要不知禮義,還不如快快死去。
怎麼樣,看了《相鼠》這一篇,大大地刷新了很多人對《詩經》的認識吧。漢代的讀書人也認為這一篇“嫌于虐且俚矣!”罵人罵得不但直白,不但粗俗,簡直是露骨。那真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那這首詩到底罵的是什麼人呢?最主流的解釋是“刺在位者無禮儀”。
這篇與《氓》和《碩鼠》相比,完全沒有任何贊美歌頌光明的意味,隻是一味地揭露和痛斥黑暗,那這個怎麼能算“思無邪”呢?
由此看來,對孔夫子曰的“《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這句話有必要深入琢磨,到底“思無邪”是怎麼回事了。孔子是如何理解和定義“思無邪”的呢?
解鈴還須系鈴人,還要從《論語》中,從孔子的言論中去尋找答案。
在《論語·陽貨第十七》中,有這樣一章: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
【釋義】孔子說:“同學們怎麼不學詩呢?詩可以激發情志,可以觀察社會,可以交往朋友,可以怨刺不平。近可以侍奉父母,遠可以侍奉君王,還可以知道不少鳥獸草木的名稱。”
這裡的“詩”,最初就是指《詩經》,後世可以泛指為詩歌,進一步泛指為一切文學作品。這段話可以說是最早的詩歌理論。孔子用“興觀群怨”來概括詩歌文學的作用。
其他的不說,隻說說這個“怨”。為什麼“怨”這個在今天的某些人看來充滿了“負能量”的東西,在孔子的觀念中,也屬于“思無邪”呢?
原來,這個怨是雖“怨”而不失性情之正。無論何時何地,一個社會之中,總會有善有惡,有美有醜,要善者美之,惡者刺之,這樣才能達到懲惡揚善之目的,這才是真正的“思無邪”。而不能膚淺地将“思無邪”理解為一切揭露黑暗都是負能量,都要屏蔽之。
實際上,《詩經》的305首詩中,有大量揭露和批判黑暗的詩歌,這些詩在孔子看來,在古人看來,非但不是應該屏蔽的負能量,反而是真正的“思無邪”。
繼承和弘揚優秀傳統文化,還真不能隻是停留在口頭上,人雲亦雲不行,道聽途說也不行。還要踏踏實實地學習,真正理解了哪些是優秀傳統文化,然後才有資格談如何繼承和弘揚。要不然一路在歪門邪道上疾馳,還自以為是在追求真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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