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去吃飯,路過麗影廣場。遠遠地聽到有人用小提琴拉着《送别》,走過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好像上次演奏《觸不可及》的也是他,記不清了。我記得有個小女孩也常過來拉小提琴,不知道是不是一家人。
這次聽《送别》特别有感觸,詞句中有“知交半零落”這句,不知道怎麼就get到了。楚辭中有“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離”,沒有比新得相知更高興的事了,也沒有比生(活着的人)别離更痛苦的啦。這句式在英語中很常見,其實文言早已有之。
《送别》是李叔同作詞的一首歌曲,有一百年了吧。李叔同出家為僧,之後就是弘一法師了。佛門有雲,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别離、五陰盛。第七苦是愛别離,這似乎給這個曲子帶些莫名的意味。“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不單是送别知己的痛。昔日知交零散天涯海角,永隔一方,有的卻已經去世了,此間悲傷更甚。化用《大話西遊》台詞,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如此。樸樹說他每次唱《送别》都會哭,一個話不多甚至曾經抑郁的人,知交大半零落,落淚是自然的。
清初顧貞觀《金縷曲詞其二》中有:“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隻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别,問人生到此凄涼否?”。這首詞,顧貞觀以文為詞,把詞當信寫,正是人過中年知交零落的境況。更不幸地是,妻子薄命長辭,好友還落了難。不過也虧得顧貞觀找納蘭容若幫忙,才救回好友。 基本上,過了中年大多人都會有這樣的生命體驗。太多的心事找不到人說,千萬恨,隻等君剖。詞中提到杜甫挂念李白流放夜郎而消瘦,其實二人算不得互為知己。“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的杜甫,卻也着實讓人感動。試想如果你連着三天睡覺做夢都夢到的一個人,這是有多想他。
杜甫想着李白是人過中年,便愈發珍惜朋友。知交越來越少,慢慢地零落,死的死,别的别。所以晚年陸遊才有此歎:“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實際上知交零落,人過中年後并不會像這幾句詩中表現的這麼強烈。更符合其心境的是從那些平淡的語言底層裡,慢慢地能嚼出味道的詩句。抖音上最近有句詩特别火:“黃庭堅有詩雲: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這首詩名《寄黃幾複》,全詩如下: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見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抛開典故不談,就是黃庭堅與曾經的好友兼發小,天各一方,也是知交零落。回憶起當年春風下觀賞桃李共飲美酒,而今江湖落魄,一别已是十年,常對着孤燈聽着秋雨思念着他。時空變換間,情感絲絲縷縷。情思如雨水般。多也不多,少也不少,是人過中年後的恰到好處。這句其實其實很平淡,但中年的平淡,不代表不痛,所以才有“隔溪猿啼”,平淡中有一絲澀澀的味道,這是黃詩特點。
黃庭堅的“江西詩派”學杜甫,這種平淡中的老道,在杜甫那裡不難發現。杜甫的《贈衛八處士》全詩如下: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鬓發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此詩是故友重逢,在直白的語言背後處處可見,人過中年後的生命體驗。杜詩簡單直白,平淡深永,情韻更佳。
人過中年“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不正是“知交半零落”嗎?不過是杜詩力道深些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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