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葛遠征所在的工地上,像他這樣會去地鐵站“蹭網”的農民工不止一個。他們“蹭網”,是因為不舍得花太多錢買流量,又“想家,想和家裡人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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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3日,葛遠征在地鐵口和家人視頻。圖/梨視頻
新京報記者 羅芊 上海報道
上海浦東新區浦明路附近的工地上,葛遠征被稱作“老葛”,幾乎沒人知道他的全名。
老葛和别的農民工沒什麼不同,蹬一雙黑膠鞋,身上灰撲撲的,深藍色的工裝上綴滿了白色的石灰點子,唯一一抹亮色,是頭上那頂黃色安全帽。
他是河南人,去年十月份來到上海。
前段時間,勞累了一天的老葛照常去地鐵站“蹭”免費WiFi給家裡人視頻通話,被一位視頻拍客撞見,拍下視頻傳上了網絡。
▲葛遠征騎着二手自行車回闆房。新京報記者羅芊 攝
晚上六點多,葛遠征回宿舍洗了把熱水臉,衣服都來不及換,便出門去附近的地鐵站。他随身帶着充電器,如果手機沒電了,他就一邊充電一邊蹲着和家裡人視頻。
老葛去的是距宿舍走路十幾分鐘的7号線長清路地鐵站,他一般呆在1号出口,這裡離宿舍近,WiFi信号也強。
那是下班高峰期,每隔一兩分鐘,閘機口都會湧出一群歸家的上班族。他們大多穿着厚實的羽絨服和大衣,神色匆匆,幾乎沒人注意到,牆角邊上蹲着個農民工,也沒人好奇他在這裡幹什麼。
黑夜漫長,工地上沒有什麼消遣,老葛最大的樂趣就是和家裡人聊天。去年,他買了一台手機,和兒子女兒學了上網,開通了28元包月套餐,每個月可以擁有50分鐘國内主叫通話時長和100M流量。這些流量如果用來視頻通話,不到一小時便會全部用完。
在工地上,農民工一天可以賺200-300元,沒人舍得把錢花在買流量上,工友們湊在一塊總懊惱,“這智能手機吃流量,我上月又超了十五塊錢”。
後來,有工友學會了“蹭WiFi”,老葛也學會了——下班後拿着手機在周圍小區轉悠,碰到WiFi信号強的店鋪,便蹭一會兒網和家裡人視頻。
▲1月9日,葛遠征和許海庭在小區樓下“蹭網”。新京報記者羅芊 攝
晚上七八點鐘,是老葛和家人的視頻時間。一開始,妻子蘇秀娜接到丈夫葛遠征的視頻,吓一跳,手機那頭黑漆漆的,路燈下丈夫的臉隻能看清個輪廓,“他看得到我,我看不到他,想着他的樣子聊天”。
過了段時間,老葛發現地鐵裡面有免費WiFi,高興極了,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上網了,地鐵站裡還有充電插頭,有燈光,沒外面冷。
六天前的1月3日晚上八點多,老葛也是這樣的姿勢在和妻子視頻,有位視頻拍客路過,覺得心裡有塊東西被觸動了,拍下了這一幕——風從地面灌進來,一位中年男人蜷縮在地鐵出口,身上藍色的工裝落滿了石灰和水泥,袖口和膝蓋處尤甚,斑駁得像一幅油畫。他蹲在充電插頭旁邊,兩隻手捧着手機,沖着屏幕有說有笑,屏幕那頭,是他遠在河南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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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親愛的人”
葛遠征蹲在地鐵口與家人視頻的樣子打動了很多人。許多網友評論,“心疼”、“生活不易”。
也有一些人不太理解,為什麼要計較幾十塊錢手機流量錢?
老葛說,妻子動過手術,腰上有傷,不能幹重活兒。他的女兒在讀衛校,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約在3萬元左右,兒子已經上班了,能夠自己掙錢,但他還是想多賺點錢,“以後孩子們成家、修房子,我們老了看醫生,都得花錢,咱别給孩子添麻煩”。
葛遠征的妻子蘇秀娜,在河南老家,也是蹭鄰居的WiFi在和他視頻。
她用着一個3年前的手機,屏幕已經碎了。白天,她忙着摘辣椒,料理農活,吃過晚飯,便等丈夫跟她視頻。
葛遠征上新聞那幾天,河南暴雪,蘇秀娜網絡信号時有時無,一打開手機,隻聽人說,“你男人上新聞了”,她吓壞了,以為丈夫出了意外,趕緊打電話問,葛遠征一遍遍解釋“我沒事,你就放心吧”,她才放下心來。
後來,葛家人都看到了葛遠征蹲在地鐵口上網的視頻,蘇秀娜整整哭了兩天,丈夫蹲在地上那模樣,她心疼極了。兒子和女兒也看到了視頻,打電話非讓爸爸回家,“不讓幹了,手機都不叫挂”。
蘇秀娜說,每到過年,丈夫總是穿得幹幹淨淨回家,視頻的時候笑眯眯的,說一切都好,還總叮囑她,“穿厚點兒,不能光顧着幹活兒,該花的錢就花,别心疼那兩錢”。
他們幾乎從不吵架,有說不完的話,一視頻就是一個小時。
葛家有一個微信群,名字叫“最親愛的人”。每天連上WiFi,葛遠征都會收到好幾十條微信——兒子在海南學舞台搭建,每天都會拍現場的小視頻,讓他聽聽歌,看看新鮮;妻子和女兒白天空閑時間比較多,一串一串聊微信,有時候他都等不及一一聽完,便直接跟她們視頻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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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筋是骨架,混凝土是血肉
來上海前,葛遠征還不叫“老葛”,在河南周口老家被人尊稱一句“葛師傅”。
他學過木工、瓦工、油漆工,誰家蓋房子,都願意幫忙搭把手,老鄉評價他,“人老實,話少,肯吃虧”。
孩子還小的時候,他不舍得離家,待在家裡一邊打零工一邊種西瓜,他最擅長的是種黑美人西瓜,瓢沙脆甜。孩子長大了,2013年,38歲的老葛跟着老鄉當了農民工,在全國各地做油漆工,負責給牆面上各種塗料。
▲葛遠征在給牆壁上塗料。圖/梨視頻
這幾年,葛遠征去過北京、長沙、鄭州、義烏、上海等城市蓋樓。
如果你問他,這些城市有什麼不同,他要想很久才能答出一句,比如說南方的冷和北方的冷相比,“同樣的溫度,北邊好點兒,南邊總下雨,冬天凍得手腳都沒感覺”。
雖然“上海的商場比我地裡的西瓜都多”,老葛呆的最多的地方還是工地——鋼筋是骨架,混凝土是血肉,挖掘機來回轟鳴,腳手架層疊沒有盡頭,灰塵打着滾兒鑽進衣領和肺裡,一下雨便滿地泥漿無處落腳,唯一鮮亮醒目的,是牆上懸挂的紅色标語:“安全來自警惕,事故源于麻痹”、“安全一萬天,事故一瞬間”。
農民工們每天五點鐘起床,騎行七公裡到工地,工作十小時,中午半小時時間扒拉幾口飯,下午繼續上工。他們工資按天算,木工280元一天、瓦工260元一天、油漆工250元一天。
葛遠征在蓋的小區樓房架構已經搭好,門窗還未安上,一陣北風穿過,凍得人打哆嗦,工人們用兩升的水壺裝滿熱水帶着喝,“熱水裝多點,冷得慢些”。
▲騎行七公裡後,葛遠征在用熱水泡手。新京報記者羅芊 攝
工人們都不知道自己在蓋的小區叫什麼名字。
他們隻知道,這裡是上海浦東新區,發往這裡的快遞,都用黑色加粗記号筆标記着,“滬東,工地”。工地上有管午飯的食堂,青菜三塊錢一份,肉菜五塊到八塊錢一份,在敞開的工棚裡吃飯,飯還沒上桌,就冷透了。
不出意外,兩年後,這裡會被人稱作“濱江凱旋門”,這是未來的陸家嘴臨江豪宅,房價每平米均價16萬元,小區内配套了6000平方米的私人會所。這個地方,距離國家級金融中心陸家嘴隻有兩公裡,距離東方明珠電視塔三公裡不到,站在葛遠征正在施工的樓層,一擡頭,黃浦江浪花翻滾,在腳下奔流。
農民工許海庭聽說了這裡的房價,默默算了一筆賬,“我們建的房子,一套兩千多萬,我不吃不喝,要7輩子才能買得起”。
他曾經在廣州塔小蠻腰旁邊蓋過房子,也不知道小區叫什麼名字,隻聽包工頭說,那裡的房價更貴,一套要五千多萬,他瞪直了眼睛問記者,“你說,是什麼樣的人能夠住得起這樣的房子呢?”
來上海近三個月,葛遠征去過一次東方明珠。下班了,盯着東方明珠的塔尖一直向它騎過去,他發現,“原來東方明珠晚上會開燈,是會變色的”。當然,他沒有進到電視塔裡面去,“不費那錢”。
他也想過要不要去工地附近的世博園玩一下,“聽說很好玩,但玩一天耽誤一天的工錢,還是不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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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家”
比起上海的房價,葛遠征更關心的,是食堂的菜價。
他不喝酒,也不吸煙,支出的大頭是吃飯。他認為工地的食堂“偏貴”,一個雞腿五塊錢,三個饅頭兩塊錢,他更願意去路邊的小吃攤買飯,10塊錢有兩個葷菜、四個饅頭,一點素菜。
葛遠征心裡有本賬。在河南老家,種西瓜和打零工的收入,一年不超過3萬元,到城裡做建築工人,刨去春節回家等時間,一年出工300天以上,每天掙250元左右,年收入在7萬-8萬之間。
每個月末,工頭會發放一千塊工資作為下個月的生活費,剩下的工錢,需要等到年底放假回家前,一次性結算。這五年,葛遠征每年都能帶4萬-5萬元回家,他用這些錢,在老家蓋了新房子。
每天傍晚,他和工友們一起從工地回宿舍 ,騎半小時自行車穿行在浦東新區的道路上。這段旅程,他們會經過上海世博園的入口、以及一些五星級酒店。等紅燈的時候,他們會看看路上跑的汽車。
“有一天回家,路上數了十三輛寶馬”。
入冬了,道路上的電子屏幕打出了“霜凍黃色預警,謹慎駕駛”的字樣,葛遠征并不關心這些,他隻想快點騎車,早點吃上熱飯。
工人居住的闆房是用簡易鐵皮搭起來的,不到20平方米的房間,放了12張高低鋪。葛遠征所在的宿舍住了9個人,大家東西不多,一人一個帶蓋子的塑料塗料桶,用來打熱水,一床工地發的被子,兩套工作服,一套自己的衣服,“回家過年的時候穿”。
宿舍裡住了一對夫妻,葛遠征不知道他們的名字,隻知道兩人是江蘇來的,在宿舍角落拉個布簾子,共睡一張床闆,“女的愛用手機看電視劇,男的每天晚上喝一杯老村長,一瓶十幾塊錢那種。”
▲工友們正在吃晚飯,圖片左邊為一對打工者夫婦。新京報記者羅芊 攝
闆房像個小村落,農民工們生活中需要的一切,幾乎都可以在附近解決。
還沒住進來,宿舍牆上便張貼上了各式各樣的小廣告,“醫生上門”、“春運金杯車返鄉”是出現頻次最高的兩樣。
每天五點過後,工人們陸續回來,闆房大院門口,擺起了一溜小攤,攤主呵着白氣,賣些日用品和小零食,“鞋墊五元三雙”,“廠家直銷3米加長數據線10元一條”。這裡最受歡迎的零食是“花生瓜子鹹豌豆”,價格便宜,又消磨時間。
闆房門口有“露天理發店”。一位上海大媽,頭頂着小礦燈,手拿電動剃頭刀,五塊錢一個人,隻剪平頭和毛寸。
▲闆房門口的露天“理發店”。新京報記者羅芊 攝
晚上吃完飯,工友們會打熱水泡腳,一邊泡一邊唠嗑,聽舍友講些新鮮事,“你知道嗎,湖北人說摩的,叫麻木”,旁人樂呵呵接起話茬,分享今天的見聞。“孩子”是這群人最驕傲的談資,葛遠征最好的朋友老崔,兒子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的研究生,工地上人人都知道。
住在闆房裡的人,并不避諱稱呼自己為“農民工”,農民工辛苦,“隻要還能喘口氣,還是去上班,隻要笑哈哈,還是去上班”,有位64歲的農民工,身上貼滿了膏藥,還是每天幹活。
他們最感動的事情,是來自城裡人對自己勞動的認同。一次,一位上海老先生在地鐵站遇到許海庭,對他點了點頭,說了一句,“上海那麼多高樓大廈,都是你們辛苦給我們建設的呀”。
那話他一直忘不了,“聽了心裡真的很舒服”。
葛遠征所在的工地上,大部分工友都是40歲以上的男人,孩子的父親,甚至有人已經做了爺爺。
國家統計局2016年的統計數據也顯示,全國跨省流動農民工有7666萬人,他們多是青壯年,平均年齡為39歲,一個趨勢是,農民工的平均年齡仍在不斷提高。
“想家”,這是工地上最不能提的兩個字。
葛遠征每天都盼着回家,“想每天和她說話,吃她做的飯,蒸包子蒸饅頭,最愛吃她做的燒茄子,茄子切成片,裹上面粉用油鍋炸,放麻椒八角焖了,那滋味太香了。”
▲葛遠征在食堂給妻子打電話。新京報記者羅芊 攝
他的好朋友老崔,每天用手機看新聞,“想回家和上研究生的兒子多聊聊天,多看點新聞有共同話題”。
許海庭已經有外孫女了,在地鐵站裡看到三四歲的小女孩根本移不開眼,連上WiFi第一件事就是和外孫女視頻,一直逗孩子,“叫外公,叫外公”。
如果今年工期緊的話,這群工人要臘月二十九才能啟程回家。葛遠征都已經打算好了——領了工資,給妻子換個好點的手機,穿着閨女給買的新鞋,好好過個年。
值班編輯 張一對兒 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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