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朋故舊到底能行多遠?
文/陳潤蘭
老家有句老話,“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四代不行了。”說的是親戚間保持親密關系的時間遞減規律。可什麼事都有例外。
四代行親路
父親有個同母異父的姐姐,我跟她從未謀面。那是祖母頭嫁生下的女兒。祖母的外孫,名學郎,是我們的表哥,世代山居。那地方叫水口,離縣城約有十五六裡地。表哥夫婦以及他們的兒孫,每年都會來我的父母家走動,不論年節還是紅白喜事。我推想,這會不會與山裡人的純樸有關呢。
父親和他姐姐處得如何,我不得而知。隻知道從我記事起,就常跟父親到水口走親戚。現在,我們幾個姊妹大都不去了,我倒是偶爾還會去看看。在國人的觀念裡,宗親至重,而姻親關系則有“娘親舅大”之說,意思是提醒後代記得自己的來處。
表哥比我的父親小10歲左右。對我的父母卻是畢恭畢敬、敬愛有加的。哪怕舅舅比外甥還小,這禮數也是不能颠倒的呀。端午中秋,辭年拜年,紅白喜事,一絲一毫都不馬虎。我父親總是贊賞這個外甥的仁義,且以為人情須講個禮尚往來,以心換心。
表哥家是離我家路途最遠的親戚。但是,除了外婆舅舅,我們姐弟最愛去的也就是他家。我是父母的長女,跟着父親走山路應該最有體能。曲曲折折的三十六彎,飛流直下的溪瀑,數不清的野花叢樹,漫山的冬茅草,關于老虎的傳聞,還有那悅耳的鳥啼,都讓我忘記山路的難行。
路總是越走越短的。炊煙升起的地方,三三兩兩的土屋裡,就有表哥表嫂的一家子。
進得門來第一件事,是讓你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山裡有竹簡引來的自來水,有倒在山坡随意取用的幹柴。洗澡水要多熱有多熱,要多少有多少。疲勞、汗水都洗跑了,渾身的暖和輕松。夥伴夥伴,以火為伴。冬天裡主客圍爐聊天真是惬意:柴火哔哔啵啵歡笑着,火舌串起老高。鐵鍋裡煮着臘肉,咕嘟咕嘟冒着熱氣。表哥夫妻倆忙碌不停,一道又一道的美味端上桌來:臘肉焖冬筍、新鮮野豬肉、麂子肉,當然也少不了雞湯、紅燒魚和山野菜之類。那時山裡不禁獵,表哥知道山外難得嘗到野味,就自己打獵、下套,精心整出一桌有山裡特色的菜肴,難得他一片真心喲。
回家路上,父親感歎:“這家人恨不得把心肝掏出來待客呢。”自從到外地上學尤其結婚生子後,我就去的少了。但是,我的兩個弟弟依然年複一年地陪着父母去走這條山路。走着走着,表哥做了太爺爺,走着走着,我的兩個兄弟也升級為爺爺、外公啦。前年春節回家,聽說表哥得了癡呆症,常常一個人走到外邊不知歸途,需要滿世界去尋。家裡人不放心,隻能嚴加看管,一年左右的時間他就離世了。我在想 ,表哥是不是還在惦記舅家的路呢?沒了盼頭的日子跟坐牢沒什麼區别,不如撒手吧。表哥走後,表嫂身體大不如前,再也沒到過我的父母家,可她的兒子兒媳依然行走在這條熟悉的走親路上。不同的是,從用腳丈量到摩托車騎行,然後開上小轎車;走親的主角變成了表哥的兒輩,孫輩、曾孫輩相跟着。你能稱出,這段路承載的親情有多重?你能量出,這段路凝結的緣份有多長?
表哥比我父親走得早,那時老爸已經患有糖尿病、高血壓和冠心病。知道外甥歸西,想着舅甥一場,父親堅持讓大弟開車,陪他去吊了喪。
陳家墳山裡的“老外婆”
父親八十六歲前,體力還不錯。每到清明節就會領着兒孫去上墳。有座墳頭沒有墓碑,因為沒人知道墓主的尊姓大名和生卒年月。父親讓我們叫她老外婆。于是雞一嘴鴨一嘴的問開了:“老外婆是您的外婆嗎?”“不是。”“那麼我們怎麼叫她老外婆呢?” 這就引出了一段過去生活的故事。以下是父親的口述。
我讀村小的時候,總見學校附近有個擺攤的老人家,賣點糖食果品。人很和氣,見了孩子,臉上就像開出來一朵花。老人沒兒沒女,獨自住在三裡亭守廟人住的土屋裡。聽我老娘講,小時候的我有模有樣,機靈,嘴巴也甜,很逗人喜歡。老人家一口一個“滿崽”的叫着,簡直就像親孫子般疼愛着。每天去學校,拉開書桌抽屜,就能看見裡面放着點零食,雖說不多但天天都有。我回家告訴老娘,她才跟我講:“老人家好可憐的,沒人心疼,從今以後,你就叫她外婆好了。”家裡做了好吃的也會讓我帶些過去,逢年過節,應景的粽子、糍粑、月餅什麼的,都讓我送過去給她嘗嘗。這種不是親戚的親戚關系,一直持續着。後來,老人家病了,病情越來越重。這位外婆拉着我的手,眼眶紅紅的,眼淚慢慢地流下來,看了我好久好久,才凄苦地求告:“滿崽啊,我孤老婆子一個,沒兒沒女,沒有依靠,死了都沒人埋呢,也沒人給我挂紙燒香哦。”我拍拍胸脯,向外婆保證,“您老人家放心,後事我們家來料理。就把您安葬在陳家墳山裡吧。”這一承諾就成了兩代人的事,也許還會傳給第三代吧?
近鄰勝過遠親
我家在縣城北郊,不長的一條石闆街,早先卻是湖廣挑鹽要道。這地方叫三裡亭。住在街上的人家來自四面八方,近的有甯遠、新田、嘉禾;遠的有祁陽、常甯、長沙,本地土著也有,俨然像個“聯合國”。奇怪的是,這些雜居一處的鄰舍,關系卻很和諧。
我家上隔壁是祁陽來的鄧姓家庭,他家的孩子好幾個都跟我們家的兄弟姐妹出生年份接近,所以上學玩耍多在一塊兒。鄧家娭毑胖胖的,待我們也是孫輩一樣。殺了豬,會端過來一碗血灌腸;炖了菜花蛇黃豆湯,也有我們的口福。鄧娭毑的腌菜做得特别好,母親不時受邀去喝茶,我總喜歡相跟着去蹭吃蹭喝。父母是懂得報恩的,你敬我一尺,我會敬你一丈。鄧家需要幫忙的時候,我的父母也會盡力相助。鄧伯伯去世時,受他兒女之托,我父親幫忙料理喪事,守夜、主廚、寫禮單,盡心盡力。
斜對過是劉姓人家,也是祁陽來的。劉婆婆生了十六個孩子,存活下來的是三個小子。我的父母偏偏有女娃命,接連生下四個女孩。祖母不高興,常給兒媳臉色看,不止話說得難聽,連月子也不肯侍候。母親滿腹委屈,偶爾跟劉婆婆吐吐苦水。老太太善解人意,勸慰的話說得母親的心結也慢慢打開來:“侄媳婦,你命好呀,以後有得福享。女崽崽心疼爹娘,等她們長大,嫁了人,這個提酒,那個捉雞捉鴨。外孫崽女一大路,幾多熱鬧!”我和劉婆婆的滿崽橋保是同學,小學、初中都是一個班,上學放學,打柴遊戲,都在一起。後來我去了零陵,在那工作二十多年。橋保初中畢業後上了廣州軍區衛生學校,轉業時也到了零陵。這讓我們兩家的友好關系持續到如今。我女兒初二作文《我的好朋友》中這樣介紹:“我和劉亞玲是最好的朋友,因為我們兩家是世交。”掐指一算,可不是麼?從我祖母到我父母,再到我們這輩及下輩,友情像基因一樣傳了四代啦。另一位好友是翠翠,本來不住三裡亭,因為父母在水泥廠,把她寄養在她姨母家,也變成三裡亭人了。機緣巧合,我們三個都在零陵安了家。兩家在河西,一家在河東,都是獨生子。我,橋保,都生的女兒。翠翠生的兒子。大家一起時候,常常打趣:“旭輝,你是男孩,以後我們兩家的煤就歸你買了啊!”這男孩爽快地一口回應。為了彌補孩子的孤獨,三家人隔三差五地有聚會,孩子們在這樣的環境裡成長,潛移默化地,也都成了好朋友。
有兩個鏡頭時時溫暖着我的心,讓我生出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感慨。
某年冬永州大雪,計劃供應的煤,缺貨了。不記得橋保來家有點什麼事,得知了我的困難,不聲不響返家用載重單車駝來一大筐煤球,腦子裡立馬出現“雪中送炭”四個字。1993年,我們一家到了株洲生活,三家人相聚的日子自然少了,但是一有空閑也會偶爾聚聚。
外孫三歲時,我們領着他去永州探望老友,就住在冷水灘潇湘明珠翠翠兒子家裡。翠翠有個孫子,小名豆豆,跟小客人玩的十分投機。老友們談天說地,或者去後山散步唱歌,小朋友相跟着,不時跑到大人們前面。外孫比豆豆大一歲左右,兩人成天黏在一處。在明珠廣場瘋,在兒童樂園遊船,或者在家中倒騰各種玩具……快樂的日子總是嫌短,轉眼間離别就來了。那天,老友的兒子旭輝開車送我們去火車站,等車的時候兩個小朋友還在交頭接耳,不知道哪裡這多話。列車開動後,小豆豆跟他爸爸頻頻朝我們揮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雕塑一般。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外孫把頭伸出去,看能不能再見到豆豆。這一刻,任你是個鐵人怕也是會融化的吧?
今天的我們,還有這樣充裕的時間,這樣從容的心态,來維持一段如此纏綿的親情或友情麼?我覺得難。況且,人際交往的模式也已經發生颠覆性的改變,電話、微信聯系成了家常便飯。我們還能不能回到面對面的交流?我想,變動的時代也有些東西是人類不想改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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