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門聯合開展藝考培訓專項治理#2022年10月,教育部、公安部、市場監管總局聯合作出部署,開展藝考培訓機構專項治理。“性侵、猥亵等侵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違法犯罪行為”在重點打擊之列。此時,距離全民關注的影路事件僅一個多月。
作者丨陶夢琪&巴浪愚
編輯丨賈嘉
排版丨二水
2022年9月19日,藝考培訓機構“影路站台”創始人杜某某被21位學生實名舉報。舉報文中稱,杜某某15年來誘奸多名未成年女學生,以指導演技、幫忙挑選服裝、海外夏令營等方式,對學生實施性騷擾、性侵。9月22日,海澱公安發布通報稱,已将杜某某依法刑拘。
對杜某某的指控裡,侵犯行為不但牽涉人數衆多、持續多年,而且杜某某的妻子也被指為幫兇。事件一經曝光,不僅在公共平台形成刷屏之勢,圈内人士也不無震驚。
在群裡看到杜某某回應的說詞,藝考老師王宇豪沒忍住,評價了一句:“多少有點不要臉。”
王宇豪出生于1992年。2011年,通過藝考進入一所一線城市211高校。他從大一開始在一家藝考培訓機構擔任老師,已經從業近十年。
盡管憤怒,王宇豪也沒有在朋友圈轉發、讨論此事,因為他也曾經和學生談過戀愛。他告訴我們,在這一行,師生戀是常态,但這樣做“不對”。
在王宇豪看來,真正威脅行業生存的關鍵因素,不是一兩個害群之馬。他說,從業多年,從未遇到一個因為熱愛來參加培訓的孩子。與此同時,高額的回報,讓一些垃圾機構拼命給更多孩子灌輸不切實際的夢想。
據報道,這次三部門專項行動,聚焦四方面工作:全面排查摸底,依法查處無證辦學機構;核查從業人員資質,依法清退不符合要求的從業人員;嚴厲打擊性侵、猥亵等侵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違法犯罪行為;堅決查處機構涉及虛假宣傳、虛構原價、價格欺詐、招考舞弊等違法違規行為。
對于藝考亂象,王宇豪并不諱言。雖然人在行業中,但他還心向桃源。
以下為王宇豪的口述:
事件剛爆出來時,我們行業内人人嗤之以鼻,非常不能接受。
我教了這麼多年藝考,不是沒碰見過“人渣”老師。比如那種每年都會跟學生搞到一起的。一般機構發現這樣的情況,就暗暗處理了,肯定不會再讓這個老師來繼續上課。杜某某的行為能持續這麼多年,我們還是挺驚訝的。
這種事情一般瞞不住。學生之間,一傳十、十傳百就傳開了。我當了這麼多年老師,學生心裡那點小九九根本瞞不過老師。杜某某如果真做了舉報信裡說的那些事,他們圈子裡那幫人一定知道。
機構裡的人可能覺得,我要在這上班,要掙錢,為什麼要去舉報我的老闆?而且機構裡,女老師和男老師往往是兩個圈子,男老師可能什麼都知道,女老師們可能真的不知道。
有人很驚詫,杜某某老婆為什麼助纣為虐。其實邏輯很簡單,如果杜某某真的像舉報帖子裡說的那樣,善于拿捏人心,這說明他的PUA能力極強,那他PUA的對象絕不僅是學生。對于PUA高手來說,跟年輕女學生結婚,完全可以塑造或改造伴侶的三觀。
那幾天,有朋友把杜某某在朋友圈的回應截圖轉發到群裡,我在裡面罵了一句:“多少有點不要臉。”這是我對一個人最憤怒的評價了。但我沒有把相關内容轉發到朋友圈,因為我和學生談過戀愛。我再轉發這樣的東西,不是找罵嗎?
和學生談戀愛,多少會丢掉另一些學生對你的信任。但在這個圈子裡,師生戀挺常見的,但你要背負一定的道德壓力,畢竟它是不對的,要注意影響。最好等集訓或考試結束後再在一起。當然,杜某某被指控的那些事,不是談戀愛,涉嫌的是犯罪,是通過權力要求學生必須跟他怎麼樣,這跟情感沒有一分錢關系。
至于一些老師許諾的“保上名校”,大概率不可能成功,但學生對老師有天然的崇拜感,如果老師想去立這個人設,學生是會信的,這就屬于底線之下了。
我就跟一位女學生談過戀愛。說實話,我現在去上課,連學生微信都不加。你30歲了,你還這樣做,你這個人得有多失敗?而且現在的學生不吃這一套,你去PUA90後,不管對方信不信你,他至少會表現出“我信”,00後真的不會理你。
我是2011年成為藝考培訓老師的。那時我剛上大學,做藝考培訓純粹是想賺錢。對本科生來說,它門檻最低——我們剛經曆過藝考,有經驗;來錢最快——那時,我一個月能掙5000到1萬。我們班至少40%的同學幹過這個。
這行基本是兼職,很少有人畢業後還專門做這個。但是一些培訓機構會騙學生說,老師已經畢業了,會誇大老師的個人經曆。比如,隻要是湖南來的,一定是湖南衛視出來的。這個人可能隻是在劇組當群演,或者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但在簡曆上就敢說自己是副導演或者導演助理。
這種誇大,是為了讓學生對機構建立信任。熟悉之後用處不大,但勸學生來交學費時,崇拜感一下拉起來了。有時甚至都不用往職業上說,隻要說自己本科是哪個學校的就夠了。最有用的肯定是4大名校——北電、中戲、上戲、中傳。我考上一所知名211,當年暑假也被我就讀的培訓機構拉去當活體廣告。
還有一些小技巧。比如一些培訓機構會讓學生參加考試,考過了,我們才招你,這也是為了增加學生的信任。
我自己做培訓時會轉變心态,我的确希望學生是我願意教的,但你終究會被現實打敗。你的班上會被塞進很多你覺得不太行的學生。你看他第一眼就知道,這孩子一定考不上,但因為各種原因,你必須招他。
除此之外,其他方面還好。從學生到老師,我過渡得比較自然。我從小的理想就是當老師。我受易中天老師影響很深,他總是試圖把事情講得好笑、深入淺出,我特意研究過他上課的狀态,我很習慣在台上講話,自認是這一行裡比較有意思的老師。很多老師會故意把簡單概念複雜化,那都是在裝,在試圖擡高這個行業的門檻,或者說,在保住自己非常虛無的門檻。
老師對學生的影響很有限,主要還是靠學生自己的學習能力。碰到好學生,一定是老師的幸運,因為這樣的學生,哪個老師都能把他教出來。他考上了,成果好像變成你的,但實際上是他自己的學習能力保證了他能上一所好大學。老師隻是把他帶到一條好路上,路是他自己走的。
能吃藝考這碗飯的學生,文化成績至少中等,興趣愛好要相對廣泛,太死闆的搞不了。如果考播音主持或表演,那長相比才華重要。我有4年可以教你表演,但長相是天生的。黃曉明如果長相不過關,恐怕也上不了北電。
現在給學生做形象塑造已經形成産業鍊了。播音和表演系的學生每年會集體去拍定妝照,有一種妝就叫“播音妝”,這是最方便快捷的産業化方式。
做這行的,什麼人都有,大緻分三類。
第一種是純粹的商人。這種人就是為了掙錢,這種人也一定會跟你聊情懷,但你知道他就是為了掙錢,這類人對你的包容度很高。
第二種是純粹的理想主義者。不過我覺得,現在幾乎沒有純粹的理想主義者了,他們要麼看不慣很多東西,要麼掙不到錢,總會被逼退的。
第三種是大部分人,中間派。就是那種曾經心懷理想,後來底線越放越低的人。這種人需要時常鞭策自己,告訴自己,内心還是要有堅持。我覺得自己就屬于這一類。我希望自己能守住底線,保持對電影的熱愛。但我要是底線太高,早就不在這一行了。
三年前,我和同事到一個四五線城市做宣講,陪幾個校領導喝酒唱K。我們同行的人裡有女老師。酒過三巡,一位年級組長指着我們女老師要求陪唱。我挺生氣的,但其他人都覺得沒什麼。等那首歌唱完,我就拉着她走了。
無論從男性的角度、朋友的角度,或者其他任何角度看,這都是極不尊重人的行為。至少在這件事上,我覺得自己守住了一部分底線。
遇到這種事,為什麼不能直接掀桌子?很簡單,你想做一個藝考培訓機構,必須要跟學校合作。我原來經常去和各種學校領導喝酒。跟中年人喝酒很累的,要拍馬屁說好話。我們喝酒都打配合,有人沖鋒,有人防守,有人負責保持清醒談事情。喝到大家都開心,這事兒就成了。
總之,我們走關系的那套方法,跟社會上所有走關系的方法是一樣的:送東西、觍着臉去跟學校談……有時,我們也贊助一些本地中學生歌唱比賽,讓大家注意到你。還有“曲線包圍”,小地方的文化補習機構和中學往往沾親帶故,你先跟它談合作,順利的話,它會把學校的資源介紹給你。合作的學校也會把高一、高二、高三的學生拉到一起,向他們介紹你的機構。一旦有人有意向, “拉新”的機會就到了。
你要把這個專業渲染得很有意思。要告訴他們,這是低分上大學的一條捷徑。他們一旦感興趣,無非是選擇哪家機構的問題。我們這些老師,跟他們嚴肅、唯分數論的高中老師狀态完全不同。我們比較活潑,又很貼近他們。隻要你有可信渠道找到他們,讓他們信任你,他們很容易就選擇你。
藝考培訓機構競争激烈,因此也有很多惡意抹黑。比如在社交媒體上專門注冊賬号,在你的帖子底下留言打差評,或者打電話去教育局舉報你。這種事情太多了。
我在藝考培訓這行快10年了,之前跟90後、00後還能做朋友,大家經曆都差不多,有共同的話題。但是我跟05後的學生很難成為朋友,已經是長輩和晚輩的關系了。
我永遠在和十七八歲的學生打交道,這有意思,但你的蒼老感和無助感也會特别明顯。
有一次,我和大一師妹聊到2012上映的電影《普羅米修斯》,她說:“這電影是我小學的時候看的。”我一下就破防了,你知道這種感受嗎?一部我印象中幾年前上映的電影,人家是小學時看的。
我感覺現在大部分學生的精神生活比我們那個時候弱多了。我平常跟他們聊天,問他們,這部電影看過嗎?沒看過。這個綜藝看過嗎?沒看過。這個人認識嗎?不認識。你就聊不下去了。我覺得他們被一些短視頻平台困住了。
以前我在培訓機構聽課,老師永遠激情拉滿,講三四個小時不停歇,講的内容都很實在,他會把他對電影的熱愛傳遞給你,把行業最好的狀态呈現在你面前,學生耳濡目染地感受到。他讓我覺得,電影是可以傾注十幾年心血的。
後來我自己當老師,我也可以這樣瘋狂輸出。但你看看學生的反應,如果他覺得這節課沒意思,這就很可怕。我經常生氣:我在課堂上放這麼牛的片子,他們竟然玩手機、睡覺?久而久之我就不放了,大家就看點開心的吧。
我沒見過純粹為了熱愛來參加藝考培訓的孩子。我自己也不是。如果你真的從小熱愛電影,到了高三,你對電影的理解和知識一定積累到位了,你還培訓啥?
我經常在課堂上舉這個例子:有個學生去中戲考導演系,主考官問他最喜歡的導演是誰。學生答李安。考官又問他,喜歡李安的哪部片子?學生回答《斷背山》,說自己看過好多遍。考官問,好,那麼傑克和恩尼斯第一次确定關系後,第二天說的第一句台詞是什麼?學生懵了。
我覺得這個問題挺有意思。你要是真的喜歡,請你真的花時間精力去了解它。
我還聽說過,某年藝考,有一位主考老師是在影視劇裡演過很多皇帝角色的藝術家,于是,就有學生進去以後單膝下跪,沖他喊:“皇上吉祥!”那位老師說:“平身,出去!”
我覺得這就是嘩衆取寵,想給考官留下所謂的深刻印象。一些藝考老師會誤導學生玩一些小聰明,這是很不負責任的行為。
我很讨厭那些無良培訓機構給學生造一些不合時宜的夢。對于有些孩子來說,負責任的做法是,你要在不傷對方自尊的情況下,幫助他們認清現實。
很多人可能覺得我們這行挺掙錢,我也的确見過身家千萬的同行,三十多歲,開辦的培訓機構每年能有幾百個學生。但有個前提——你早早入行且做了老闆,否則行業天花闆肉眼可見。而且這一行受大環境影響太大了,是鍍金的瓷碗,不是鐵飯碗。
這些年我在繼續做藝考培訓,但也一直試圖找别的出路,搞劇本殺、開酒吧、做網紅孵化……如果有機會,我當然想做影視,但影視在當下形勢下算特困行業,好像比培訓更難搞。搞培訓至少有一個好處,隻要這個圈子認你,你就永遠有課上。 (王宇豪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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