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物象而取其真
——讀《林泉高緻》,談匠心的三種境
文/陳桂湖
核心提示:
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鶴,飛鳴所常觀也。塵嚣缰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聖,此人情所常願而不得見也。——宋·郭熙《林泉高緻》
“匠心”一詞,如今已成為一個熱詞。許多人都認真思考和議論“匠心”的意思。不論是機器生産、家具制作、企業管理、乃至于日常上班,似乎都可講究一下“匠心”的意涵,作為自己領域内的攝心之道。
一個詞語,不同的人會做出完全不同的解釋。“匠心”自然不隻是普通層面上的“工匠之心”。那麼,在古人心目中,“匠心”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内在境界呢?宋代畫家郭熙的名著《林泉高緻》,對此做出了精确回答。
匠心也有三種境王國維先生曾用宋詞名句總結做學問的三種境界。分别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衆裡尋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郭熙《秋山無盡圖》
學問之初是博覽群書,此時這位“學問人”,于人生之事雖卯足了勁,但也是迷茫怅惘,左顧右盼,不得其門而入;接着是找到了領域,立了志向,學有專精,所以一門深入,廢寝忘食,孜孜不倦;最後則是學有所成,自成一家,著作等身,衆人追慕渴仰,然而本人卻早已完成人格的升華,破門而出,隻閑在那燈火闌珊處,到達了茫茫學海的彼岸。
人間雖萬事紛拏,但也總不出一個“理”字。事有事理,物有物理,人心也有一個心理。達人高士,無不是能于這一個“理”字上爽然解悟、豁然貫通。古今學問,雖分門别類、各成一脈,然追本溯源,卻本屬一體。舉凡琴、棋、書、畫、詩、樂、花、茶,都是一條道、一個理,其本都是人心的載體和用心之處。也大概因此,宋明時期的學人便立起了“心學”之一大道,而今天的人們,也便有了“匠心”之一說。
然而“匠心”究竟是什麼心,也不能什麼都是公說公的婆說婆的,隻停留在做商業層面的文章,總是要理出個頭緒、分出個端倪來,這才能讓人有更深入的思考,從而産生更深刻的認識。因此本文就不揣谫陋,以郭熙論山水畫的名著《林泉高緻》為媒,仿照王國維先生的格式,也理出一個匠心的三種境界來。雖不免贻笑大方,但也誠懇希望大方們都能夠大方地贻笑。
道人郭熙和藝人郭熙在講這本書之前,需先介紹下郭熙這個人。蘇東坡有詩雲:“玉堂晝掩春日閑,中有郭公畫春山。鳴鸠乳燕初睡起,白波青嶂非人間。離離短幅開平遠,漠漠疏林寄秋晚。恰似江南送客時,中流回頭望雲巘。”這裡的“郭公”,就是郭熙。這首詩名《郭熙畫平遠山水》,是贊美郭熙壁畫和屏幛的詩作。郭熙年長蘇東坡三十幾歲,出生于宋景德四年(1007年)前後,去世于元祐二年(1087年)之後,享年八十有餘。
郭熙《秋山蕭寺圖》
郭熙之子郭思在《林泉高緻》序言中說:“(郭熙)少從道家之學,吐故納新,本遊方外。家世無畫學,蓋天性得之,遂遊藝于此,以成名焉。然于潛德懿行、孝友仁施為深,則遊焉息焉,此志子孫當曉之也。”南宋許光凝則說:“(郭熙)生有異性,才爽過人。事親孝,居家睦。處鄉裡,立節尚氣,重然諾,不妄交遊。喜泉石,安畎畝,不學而小筆精絕,為朋舊求讨,遂浸有名。既壯,公卿交召,日不暇給,訖達神宗天聽,召入翰林,受眷被知,評在天下第一。”
郭熙原本是一個喜好道家之學的方外修道之人,并沒有專門學畫的師承,但其人德行深厚,才華天成,竟能無師自通,遊藝于畫壇,“小筆精絕”,後來乃至于被宋神宗趙顼贊賞,召入翰林院,官名“翰林待诏直長”,成為專門為宋神宗作畫、品畫的一位畫師。宋神宗曾把宮廷秘閣所藏名畫,讓郭熙一一“詳定品目”,郭熙由此遍覽了曆朝名畫。宋神宗欣賞郭熙,說“郭熙畫鑒極精”、“非郭熙畫不足以稱”,郭熙因此在宮廷中創作了大量壁畫和屏幛,一時促成了北宋朝廷“繞殿峰巒合匝青,畫中多見郭熙名”的一道風景。
郭熙之子郭思,後經科舉考中進士,官至龍圖閣直學士。郭思自幼侍奉郭熙學畫,他在《林泉高緻》序言中說:“(郭熙)每落筆,必曰‘畫山水有法,豈得草草?’”于是郭思每次聽到郭熙談論畫藝的話,就認真用筆記下來,經年累月,彙集成了一本書,這就是《林泉高緻》——我國山水畫論的經典之作。
技術之境:隻緣身在此山中《林泉高緻》是畫藝的軌轍之談,作畫一事的“匠心”,傑然盡在其中。
“匠心”之第一境,應是技術之境。蘇東坡《題西林壁》詩雲:“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技藝之初,知識、技法茫茫蕩蕩,使人無可适從,隻能從最基礎的地方入手,一步一個腳印地攀登。此時并不識這項技藝的“廬山真面目”,是剛剛進入這技藝之山而已,要領在于不能好高骛遠,須老老實實地掌握基礎的知識和技法。
郭熙《松蔭觀海圖》立軸
這方面的内容,在《林泉高緻》的第三篇《畫決》之中有着精彩闡釋。《畫決》中講到山水畫的章法布置、景物構成和筆墨使法。例如第一段講章法布置:
凡經營下筆,必全天地。何謂天地?謂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地位,下留地之地位,中間方立意定景。見世之初學,遽把筆下去與不去,率爾立意觸情,塗抹滿幅,看之填塞人目,已令人意不快,那得取賞于潇灑,見情于高大哉!
落筆作畫,先謀篇布局,必須有天頭、地腳。一尺半幅之類的畫面,上留天頭,下留地腳,在中間部位構思布局。初學作畫的人,往往匆忙就把筆作畫,草率構思,一有感發便把整個畫面塗抹得滿滿當當,看着使人心情擁擠堵塞,十分不快,哪裡能體會潇灑情懷,怎麼能寄寓情感于高山大水呢?
接着郭熙說道,作畫的地方一定要是冬暖夏涼的宏闊深邃的屋子,作畫的時候不能受任何幹擾,心境要安閑豁朗。而畫山水要先處理大山,稱之為主峰,主峰确定後才繼續畫近處遠處的大小景物。畫林石先處理高大的松樹,稱之為宗老。宗老确定之後才開始畫雜草、野草、藤蘿和零碎的石頭。
與此同時,山、水、木、石、天、雲、風、雨、雪,都有其四時和位置的不同。例如水色有春綠、夏碧、秋清、冬黑之别,天色有春晃、夏蒼、秋淡、冬黯之别。此外:“雨有欲雨,雪有欲雪;雨有大雨,雪有大雪;雨有雨霁,雪有雪霁。風有急風,雲有歸雲;風有大風,雲有輕雲。大風有吹沙走石之勢,輕雲有薄羅引素之容。”諸如此類,每一個細節都其有特定的技法講究,不能草草落筆。
作畫的工具是筆墨紙硯。郭熙對此提出了一個著名論斷,即:“使筆不可反為筆使,用墨不可反為墨用。”作畫應該是人心控制筆墨紙硯,而不能讓心被筆墨紙硯帶着走。另外,看似簡單的用墨,也大有講究。例如有淡墨、濃墨、焦墨、宿墨、退墨,有時用廚房中的鍋底黑灰,有時在墨中摻入花青。
技術是技藝的基礎,也是一項技藝成其為技藝的準則所在。學者必須先遵守這些準則,打好技藝的基礎,才算是做好了入門的功課。這也猶如寫文章,需要先認識字、詞、句的意思和構造,然後謀篇布局、表達胸臆。此為“匠心”的第一境——技術之境。此時還不能貫通,更不能超脫,是“隻緣身在此山中”!
藝術之境:自在飛花輕似夢“匠心”之第二境,可稱為藝術之境。這時對于技術層面的技法、章法、布局,已經熟悉,得心應手。匠人于這一領域内的事情已能遊刃有餘,這便有了餘裕,可以相應表達自己的情感和情懷,進入了藝術的領域。《林泉高緻》中這方面的内容,集中在第一篇《山水訓》中。
首先來看郭熙論述學畫的“次第”:
人之學畫,無異學書。書取鐘、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于大人通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攬,廣議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後為得。
學畫跟學書法一樣,入門的技法掌握後,就要開始廣泛模仿名家的筆墨,時間久了,自然能得其神韻。而那些心志通達的高人,則會在這個基礎上更進一步,博采衆家之長,成就自家的風格。
接着再看郭熙論述作畫時的“心理準備”:
凡一景之畫,不以大小多少,必須注精以一之,不精則神不專;必神與俱成,神不與俱成則精不明;必嚴重以肅之,不嚴則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則景不完。
作畫需要全神貫注,心神專一,否則作品就不會有神采;必須鄭重其事,否則思慮輕飄,作品就輕浮;必定要恭敬其事,若内心粗狂則景物粗疏,作品就顯得鄙陋不堪。郭熙自己作畫的時候是:
凡落筆之日,必明窗淨幾,焚香左右,精筆妙墨,盥手滌硯,如迓大賓,必神閑意定,然後為之,豈非所謂不敢以輕心掉之乎!已營之,又徹之,已增之,又潤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複之。每一圖必重重複複終終始始,如戒嚴敵,然後竟,此豈所謂不敢以慢心忽之乎!所謂天下之事,不論大小,例須如此而後有成。
郭熙《溪山行旅圖》
郭熙作畫,明窗淨幾,焚香洗手,如迎大賓,恭敬有加,不斷修繕、改造,“重重複複終終始始”,絕不掉以輕心。誠然,要成就一件物事,需要花費許多心力,去精心準備,精雕細琢,隻有在經過這樣一番精益求精的淬煉後,才敢說是自己問心無愧的一件作品。若是粗心大意、囫囵吞棗地做表面功夫,企圖自欺欺人,那是早晚要“露餡”的。
因此,“匠心”的藝術之境,可說就是博采衆長、精益求精。此時匠人雖然非常刻苦,然而心中是愉悅地沉浸其中的。他的心,并沒有拖泥帶水的沉重和凝重,雖不免有細雨飄風,但已能夠朗朗明照,不受其影響,從而自在地呈現出一種揮灑自如的勤勤勉勉。這種心境,恰如秦觀的一首《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挂小銀鈎。
道真之境:松下清齋折露葵“匠心”之第三境,應是進入道的領域。此時猶如人生之入于不惑,匠人于其技藝之事,也已“不惑”,能融會貫通,人生觀、價值觀都已成熟在胸,能道法天地自然,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這個時候,就到了出真正作品的時候了。
《林泉高緻》之所謂“林泉”,即山林與泉石,指幽靜宜人的隐逸之所。古代無論缙紳士大夫還是民間士子,都抱有一顆“林泉之心”,希望悠遊林泉、栖止岩谷,讓心靈與自然的脈動相契合,洗滌凡塵,乃至于達成生命的解脫,進入靈明圓覺的無礙境界。
《林泉高緻》開篇第一段《叙引》,即鋪陳出郭熙的山水畫觀:
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鶴,飛鳴所常觀也。塵嚣缰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聖,此人情所常願而不得見也……然則,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鳴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晃漾奪目,斯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水之本意也。
郭熙《雪峰行旅圖》
山水是适合隐逸的所在,但隐逸一事,其關鍵在心不在行。若能實際行之,像莊子、許由、陶淵明等人那樣,優遊林泉、相忘于江湖,則誠然完美,但人生在世,往往形格勢禁,許多時候隻能是“心向往之”。這時若有丹青妙手,把山水之秀美性靈展于紙上,便成為了君子雅士的知音,挂在卧室廳堂,都能大快其心,頓起物外煙霞之想——這就是山水畫的“本意”,它是君子的精神家園,是君子之心達其彼岸的橋梁。
因此,山水畫作品,可說是介于人與神之間的一種存在。人隻有心中果真有着超脫凡塵的境界,才能畫出好的山水畫,也才能欣賞得了好的山水畫。山水畫如是,其他領域的任何一件作品也都如是。
道真之境的内容集中在《林泉高緻》的第二篇《畫意》之中。郭熙先引莊子說畫之“解衣盤礴”的典故,謂其“真得畫家之法”,接着講“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的真境界,然後講南朝顧駿之作畫“登樓去梯,家人罕見”的典故,最後摘引許多古人可以入畫的“清篇秀句”一一鋪展,一派詩情畫意,盎然紙上。
郭熙《早春圖》
莊子“解衣盤礴”的典故已成中國畫家的口頭禅。《莊子·田子方》中記載:宋元君要畫圖,衆畫師都來到,揖禮國君然後就位,濡筆調墨,準備作畫。來的畫師很多,還有一半在外面沒有位置坐。有一位畫師最後到,他安然徐行,隻向宋元君行了一下禮就回去了。宋元君派人去看他,隻見他“解衣盤礴”,光着身子交叉着腳坐着。宋元君說:“行啊,他才是真正的畫師。”
解衣盤礴在于闡明一個“真”字,惟有完全不受物象和心念幹擾的“真人”,才能品鑒和創作出“真山水”,才能“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才能“得至美而遊乎至樂”。這種狀态,郭熙在《畫意》中這樣描述:
人須養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通,如所謂易直子諒油然之心生,則人之笑啼情狀,物之尖斜偃側,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覺見之于筆下。
這時匠人的人品和創作都進入了“道”的領域。心境已如明鏡一般圓明,無物不容、無物不照,纖毫畢現,卻又完全不入于其中,意态天真、揮灑自如。可以說,這是中國任何一位藝術家所追求的最高的境界,其人生和作品都完成了超越。
這種真境界,是匠心的第三境——道真之境,恰可對應王維的一首《積雨辋川莊作》: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饷東菑。
漠漠水田飛白鹭,陰陰夏木啭黃鹂。
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
野老與人争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總 編 | 鄧雪松
主 編丨林育程
執行主編丨程香
資料來源 | 《中國古典家具》2016年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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