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年小須得長君
哲宗繼位看似理所當然,其實沒有這麼簡單。兩宋曆史上唯一沒有争議的繼位是神宗,這需要具備諸多的條件:1、大行皇帝英宗是唯一被仁宗過繼的皇子;2、英宗三子全是皇後高氏所生;3、嫡長子神宗已成年;4、英宗英年早逝,皇子之間尚無能力展開奪嫡之争。除了第4條,前面三個條件在哲宗繼位時都不具備。首先神宗有兩個皇弟,《宋史》記載的英宗後妃僅有高洮洮一人,她生育了神宗趙顼、趙颢、趙頵三子以及壽康公主。高氏三子都不長壽,神宗終年38歲,趙颢去世于紹聖三年(1096),得年47,而趙頵元祐三年(1088)去世時年僅33歲。其次《宋史》記載神宗有十四子,其中“八王皆早薨”,存活的六子分别是哲宗、趙佖、徽宗、趙俣、趙似、趙偲。生育衆多也意味着後妃的情況比較複雜。神宗的皇後向氏沒有生育,向氏是真宗朝宰相向敏中的曾孫女,與寇準關系緊密,因此仁宗、英宗、神宗三代的皇後曹氏、高氏、向氏,他們的祖上曹玮、高瓊、向敏中在真宗朝都屬于寇準政治集團。而哲宗的生母朱氏出身低微,朱氏的親生父親崔傑早逝,母親李氏改嫁朱士安才改姓朱。朱妃在哲宗繼位後被尊為皇太妃,她生育的另一位皇子是趙似。徽宗的生母陳氏出身應該也非常卑微,史書記載她因神宗去世過度悲傷而去世。此外,趙俣、趙偲的生母林賢妃是真宗朝的三司使林特的孫女,趙佖的生母則是武賢妃。
宋神宗
神宗去世之後,表面上看長子哲宗繼位理所當然,但哲宗遠未成年,這會造成諸多問題。首先,神宗面臨着宋初杜太後遺诏所謂的“當立長君”問題,在長子未成年的情況下,其實不能完全排除趙颢繼承皇位的資格。其次,即便确定由哲宗繼位也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因為幼子繼位理當有太後垂簾聽政,而這時的太後問題其實比皇子還更加複雜。如果哲宗是神宗皇後向氏親生,那麼其實不能排除哲宗繼位後由向太後垂簾聽政的可能。但哲宗是朱太妃所生,所以向太後的政治資源就削弱了很多。更為麻煩的是太皇太後高氏還健在,由于神宗繼位時已經成年,高洮洮喪失了以母後聽政的機會。而哲宗繼位時既有嫡母又有生母,由祖母高氏聽政并非唯一選擇。除了權力之争,哲宗繼位的複雜性還在于涉及的嚴重的政治路線問題,也就是皇弟趙颢與母後高氏反對變法,而皇子、皇後與嫔妃作為神宗的家人理應繼承變法路線,兩者在政治上可謂是天然對立。所以,神宗臨終時既有皇弟趙颢、皇太後高氏、皇後向氏、德妃朱氏之間的明争暗鬥,更醞釀着巨大的政治漩渦,所謂欲立趙颢的問題也是由此而生。按後來蔡确之子蔡懋的追述,神宗臨終前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兒子年小,須得長君繼為之”的問題,所以在皇弟與皇子之間不是毫無猶豫,正是蔡确堅定了神宗傳子的決定,蔡确的定策之功也由此而來。
南宋之後的史書完全采用高氏的立場來叙述這段曆史,但蔡确立場的史料并未完全涅滅,事實上哲宗繼位前後的史料多得與其他時段幾乎不成比例,《續資治通鑒長編》太祖、太宗朝一般是一年一卷,真宗朝開始有一年數卷的情況,神宗朝一年可以有十多卷,但元祐元年竟有三十卷之多,也就是平均一卷隻能記12天的曆史,有時甚至一卷隻記一事。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首先是政治鬥争的雙方各自成篇累牍、針鋒相對的奏議大量保留,其次是哲宗之後宋朝的政治鬥争反反複複,每一次政治反複都要把那段曆史重新叙述一遍,所以相關的曆史記載也反反複複,結果就是制造了過多的史料。過多過于反複的史料的确給辨析真僞制造了極大的障礙,但如果能把握政治反複的原因,還是有可能通過梳理曆史叙述層累的過程還原政局演變的基本脈絡。神宗去世之後兩宋政局與史書編纂演變可以分為以下幾個階段:
第一階段:元祐年間,最高統治者是太皇太後高氏,政治立場是以母改子、反變法,政策是盡廢新法,政治鬥争主要是打擊變法派官員。
第二階段:紹聖、元符年間,最高統治者是宋哲宗,政治立場是繼承神宗事業,政策是恢複變法,政治鬥争主要是打擊反變法派官員。
第三階段:建中靖國時期,最高統治者是皇太後向氏,政治立場是調和變法派與反變法派。
第四階段:徽宗親政時期,最高統治者是宋徽宗,政治立場是繼承神宗事業,政策是堅持變法并變本加厲地收刮民财,興起崇道運動,政治鬥争是在打擊元祐黨人的基礎上,變法派官員之間争權奪利。
第五階段:南宋高宗時期,最高統治者是宋高宗與孟太後,政治立場是肯定元祐政治。
官方史書的政治立場當然也随着這五次政局反複而不斷折騰。
誣蔑聖德著在國史
宋朝官方史書的編纂有一套非常複雜而完備的制度,最終形成的文本主要有《實錄》與《國史》兩種。《實錄》是編年體史書,一朝皇帝一部,《國史》是紀傳體史書,體例與正史二十四史一緻,二至四位皇帝修一部。哲宗繼位的曆史叙事首先出現在神宗、哲宗兩部實錄。參與哲宗繼位的關鍵政治人物多在哲宗、徽宗朝去世,他們在《國史》中的列傳也是哲宗繼位叙事的重要史料,所以又涉及到哲宗、徽宗朝的《國史》。然而《神宗實錄》《哲宗實錄》與哲宗、徽宗朝《國史》的編纂情況都特别複雜,這裡做簡單的介紹。
據研究,《神宗實錄》先後有五次編修,是宋朝官方史書中最折騰的一部。蔡崇榜的《宋代修史制度研究》就指出,“《神宗實錄》的修撰,圍繞着對待王安石變法的态度不同發生激烈争論,累經反覆,多次重修。每次修撰,都反映出封建朝廷中兩個黨派鬥争的消長,以及最高當局決策方向的轉變。因此,《神宗實錄》的修撰,已經不僅是一個單純的史學問題,同時也是一個複雜的政治問題”。(參見蔡崇榜:《宋代修史制度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1年,第82頁)他還指出,《神宗實錄》先後有五次修撰,一在元祐,二在紹聖,三在元符,四、五兩次均在南宋紹興時期。《神宗實錄》的第一次修撰,始于元祐元年(1086),最初由蔡确主持,蔡确罷相後,又先後由司馬光、呂公著、呂大防主持,并于元祐六年(1091)成書上進。當時哲宗尚幼,這部《神宗實錄》多取司馬光《涑水記聞》的材料而诋毀熙豐變法。
司馬光
陸佃參與了《神宗實錄》的修撰工作,他對随意诋毀熙豐變法非常不滿,經常與另兩位史官範祖禹、黃庭堅争辯,黃庭堅就說“如公言,蓋佞史也”,而陸佃反駁說“盡用君意,豈非謗書乎”!(脫脫:《宋史》卷343《陸佃傳》,第10918頁)毫無疑問,這個版本《神宗實錄》關于哲宗繼位的叙述,是站在高洮洮的立場上而完全否定蔡确的定策之功。
哲宗親政後恢複新法,《神宗實錄》也由蔡卞提議而迅速重修,并以堅稱自己有定策之功的章惇主持編修工作,曾布又提出參照王安石拜相時編寫的《日錄》重修《神宗實錄》。紹聖三年(1096)重修《神宗實錄》成書上進,可以想象這次重修主要是把司馬光《涑水記聞》的說法改為王安石日錄的說法,至于哲宗繼位問題肯定是按章惇的立場确立了蔡确的定策之功。
徽宗于元符三年(1100)正月即位,次年改年号建中靖國。當時向太後曾有短暫聽政,“欲和調元祐、紹聖之人”,(脫脫:《宋史》卷345《任伯雨傳》,第10965頁)于是提出再修《神宗實錄》,但結果不了了之。但同時提出編修《哲宗實錄》的工作最後由蔡京主持,并于大觀四年(1110)成書上進,應該也是完全肯定蔡确、章惇、邢恕以及蔡京的定策之功。
南宋建炎年間,高宗針對宣仁之誣提出重修《神宗實錄》《哲宗實錄》:
宣仁聖烈皇後保佑哲宗,有安社稷大功。奸臣懷私,誣蔑聖德,著在國史,以欺後世。可令國史院别差官,摭實刊修,播告天下。(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2,第8447頁)
紹興四年(1134)重修工作正式開始,紹興六年(1136)《神宗實錄》成書上進,重修《哲宗實錄》也于紹興八年(1138)完成。這次重修的主要負責人是元祐史臣範祖禹之後範沖,所以又基本上回到了元祐年間《神宗實錄》的基調上。至于紹興年間還有一次重修《神宗實錄》主要是技術上的調整,政治立場沒有發生根本變化。
關于哲宗朝《國史》的編修情況,首先是大觀四年(1110)徽宗下令修《哲宗正史》,政和四年(1114)成書上進,其中的《蔡确傳》無疑全面肯定蔡确的定策之功。到了南宋需要重新否定蔡确,所以下令重修神宗與哲宗朝的《國史》。但不久《徽宗實錄》修成,接着需要編修《徽宗正史》,這樣就同時面臨《神宗正史》《哲宗正史》的重修與《徽宗正史》的第一次編修工作,于是高宗決定将這三朝《國史》一并編修,遂“诏置國史院。修神宗、哲宗、徽宗《三朝正史》”。(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80,中華書局,1988年,第2978頁)這部《三朝國史》在高宗朝沒有完成,孝宗朝《欽宗實錄》完成後,孝宗又決定将欽宗朝與前三朝的國史一并修撰,于是開始編修神、哲、徽、欽《四朝國史》。這部《四朝國史》成書上進已是淳熙十三年(1186),其政治立場當然是反變法、肯定高洮洮而把蔡确、章惇等人打為頭号奸臣。不過由于李焘參與《四朝國史》的編修工作,他把所見大量北宋時代的原始史料抄入了《續資治通鑒長編》。
今天重新讨論哲宗繼位時的宮廷鬥争,主要就是依賴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抄錄的史料。該書立哲宗為皇太子的記事在該書卷三百五十二,該卷開篇就說明“起神宗元豐八年三月甲午盡其日”,也就是這一卷隻記錄了一天的曆史事件。該天就記兩件事,總計2萬8千餘字,第二件事有數百字,也就是說李焘為立哲宗為皇太子這一個事件保留了兩萬餘字的第一手史料。該事件的正文也就兩百餘字,而且立場必須與《四朝國史》一緻,主要是突出高太後的功績,全文如下:
三月甲午朔,執政詣内東門,入問候。皇太後垂簾,皇太子立簾外。皇太後谕珪等:“皇子精俊好學,已誦論語七卷,略不好弄,止是好學書。自皇帝服藥,手寫佛經二卷祈福。”因出所寫經示珪等,書字極端謹,珪等拜賀。遂宣制,立為皇太子,改名煦,仍令有司擇日備禮冊命。又诏:“軍國事,并皇太後權同處分,俟康複日依舊。”未刻,執政再入問聖體,進呈立皇太子例降赦。皇太後谕珪等:“皇太子立,大事已定,天下事更在卿等用心。”珪等言:“朝廷法度紀綱素具,臣等敢不悉心奉行。”自此執政日再入。(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2,第8417頁)
前一天通過大臣王珪等人的奏請,神宗同意立哲宗為皇太子,由高太後同聽政。高太後在誇了哲宗一番之後,便宣布立哲宗為皇太子,同時正式宣布神宗病重期間由高太後“權同處分”。但接下來,在小字注釋的部分,李焘抄錄了不同時期有關這一事件的相關史料。
第一部分是“呂大防提舉實錄奏請批付事”。這是元祐年間呂大防主持編修《神宗實錄》時對如何記述哲宗繼位提出的請示及批複,體現了高太後的政治立場。
第二部分是“新錄辨舊錄誣謗”。這是高宗朝重修《哲宗實錄》時對“宣仁之誣”的鑒别,其格式是先抄錄“舊錄”也就是徽宗朝《哲宗實錄》的原文,然後指出其中诋毀之處,最後說明将哪些文字删除。這個部分的文字非常多,包括:
《新錄辯誣》第一卷,凡六段,又《高遵裕傳》,又《燕達傳》,又《荊王頵傳》,又《蔡确傳》,又《鄧潤甫傳》,又《劉惟簡傳》,又舊錄紹聖四年五月己巳,又紹聖四年四月二十四日丁未,又十一月《梁焘傳》,又元符元年二月張士良獄辭。(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2,第8417-8418頁)
這裡的人物傳記應該是指《實錄》中的附傳。由于這些“辯誣”之詞完整保留了舊錄原文,據此就可以完整還原徽宗朝《哲宗實錄》對哲宗繼位過程的完整叙述。
第三部分是從徽宗朝《哲宗實錄》中抄出的元豐八年黃履以及紹聖二年劉拯、高士京、葉祖洽等人指控王珪不忠的奏議。
第四部分邵伯溫對“宣仁之誣”的辯誣專書節錄。
第五部分是曾布日記中徽宗朝追貶王珪時向太後對哲宗繼位過程的追述,向太後對高氏多有回護。
第六部分是呂大防元豐八年的時政記,主要是流水賬,幾乎不涉及權力鬥争。
第七部分是韓宗武複述其父韓缜對當時經曆口述。
第八部分是蔡懋複述其父蔡确對當時經曆的口述。
第九部分是徐秉哲在欽宗朝建議重修《哲宗正史》的劄子,其中摘錄徽宗朝《哲宗正史》诽謗高氏的叙述,包括《哲宗本紀》《高皇後傳》《趙颢傳》等篇章的節錄。
第十部分是蔡惇《夔州直筆》有關高太後立哲宗為皇太子的記載。
以上第二、三、九部分保留了徽宗朝《哲宗實錄》《哲宗正史》肯定蔡确定策之功的叙述,而第七、八部分是韓缜之子、蔡确之子對父親當時經曆的追述。通過這些材料就可以還原蔡确定策之功的完整叙述,包括高太後是否确定立哲宗為皇太子,皇弟趙颢當時是否有異常舉止,謀立趙颢究竟從何說起,為什麼說首相王珪不忠于神宗,以及蔡确的定策之功究竟體現在哪裡?讨論清楚這些問題,圍繞哲宗繼位展開的宮廷鬥争的關鍵問題才能揭示清楚。
或皇後權同聽覽
首先來看第一個問題,高太後是否确定立哲宗為皇太子?所有的材料看下來,這部分最不成問題。如舊的《哲宗實錄》稱:
按劉惟簡、陳衍在元祐時,内挾黨類,外交權臣,邪謀詭計,無所不至。宣仁聖烈誠心德意,不能動搖,皇太後、皇太妃保佑擁護,朝夕備至,故惟簡、衍不得逞其奸心。(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2,第8424頁)
《哲宗正史·高皇後傳》稱:
保佑上躬,緻極慈愛。群奸數睥睨,至有奏疏乞召外戚繼大統者,賴後意不移,奸謀得息。神宗感疾,上手書佛經以祈福,既正儲位,因輔臣奏事,後于簾前出所書示之曰:“太子聰哲,社稷之慶。”(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2,第8443頁)
當然在蔡懋追述蔡确的叙述中,高太後的态度遠沒有那麼積極主動,但至少還算正常:
(蔡确)厲聲雲:“已得聖旨,立延安郡王為皇太子,請都知奏皇太後,某等賀。”于是茂則引輔臣至簾前再拜而出。太後熟視狀奏,差中使鎖學士院。三月一日,文德殿宣制,因奏乞改哲宗廟諱,貼麻施行。(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2,第8436頁)
在蔡确取得神宗同意立皇太子之後,高太後“熟視狀奏”,然後也就接受了,“熟視”是注目細看的意思,最多表現得有些猶豫,但也可以理解為認真仔細,至少不存在任何抵觸情緒。
第二個問題,皇弟趙颢當時是否有異常舉止?這個問題就比較嚴重了,在蔡确這派看來趙颢明顯蠢蠢欲動,而且與高太後顯得異常親切,比如舊《哲宗實錄》記載:
太子未建,中外洶洶。皇弟雍王颢問疾,辄穿帳徑至皇太後所語,見宮嫱不避,神宗數怒目視之,颢無複忌憚。
皇後憂恐,出财佛祠設齋,揭牓曰“延安郡王祈禱”,冀天下知王長立,能緻恭孝。
二月,神宗疾甚,辛卯,輔臣入問,至紫宸殿。颢乃邀于廊曰:“軍國事,當請皇太後垂簾。”又奏乞止宿侍疾,皇後力争,得不宿。既而留禁中,曹王頵屢牽臂引出。(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2,第8419頁)
這三段記述非常重要。首先,趙颢随意進入禁中,并與高太後私自交流,引起神宗的憤怒,但趙颢毫不忌憚。其次,趙颢的舉止引起向皇後的極度憂慮,也就是擔心趙颢可能與哲宗争奪皇位,所以隻能向佛教祈禱哲宗順利繼位。最後一條尤其重要,趙颢提出應該由高太後垂簾,同時試圖留宿禁中,遭到向皇後的堅決抵制以及皇三弟趙頵的強力勸阻。這段記述充分揭示了當時宮廷鬥争的格局:1、皇弟趙颢對哲宗繼位形成威脅,但機會不大;2、向皇後與皇弟趙颢的沖突最明顯、激烈;3、高太後垂簾聽政的權力并沒有那麼明确,所以才需要趙颢提出“邀”請;4、高太後垂簾聽政的權力沒有那麼明确,是因為向皇後也有機會垂簾聽政,所以高太後與向皇後的垂簾聽政之争是當時宮廷鬥争的另一個焦點;5、隻是由于向皇後首先要排除趙颢繼位的可能,所以相當程度上忽略了與高太後争奪垂簾聽政的權力;6、而從高太後的立場上來講,成年的趙颢繼位根本不利于她垂簾聽政,但趙颢繼位的潛在可能可以轉移向皇後針對她的矛盾。在這種格局下,由趙颢繼位其實根本不會成為高太後真正追求的目标,卻是她要挾向皇後及神宗的完美工具:如果不同意由她垂簾聽政,那就以立長君為由支持趙颢繼位!而這個推論足以解釋哲宗繼位過程中所有宮廷鬥争的微妙現象。
趙颢的舉止在《哲宗正史》中也有明确描述,首先哲宗本紀的記述與舊《哲宗實錄》類似,其次在《高皇後傳》中明載高洮洮喜愛次子趙颢,“後雅愛雍王颢,先帝疾,颢數穿帷入白後,後卒不果”。《趙颢傳》則更加露骨地說在“太子未建,中外洶洶”的情況下趙顥“有覬倖意”。(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2,第8443頁)高太後與向皇後的垂簾之争才是當時宮廷鬥争潛藏的核心問題。由于沒有直接浮出水面,這個問題在當時的曆史叙述中極少正面提及,似乎高太後垂簾聽政是理所當然。但當時禦史中丞黃履奏議的貼黃中提及高士英私議權柄時就有“若皇太後或皇後權同聽覽”的表述,說明這其實是所有人都看破卻不說破的關鍵問題。【劉靜貞《社會文化理念的政治運作——宋代母/後的政治權力與位置試探》(鄧小南、程民生、苗書梅主編:《宋史研究論文集(2012)》,河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3-15頁)注意到當時有機會“權同聽覽”的可能是高太後也可能是向皇後,因此高氏取得權同處分軍國事的權力看似是自然升轉的變化,其實應該是前一階段角力的結果,并且指出高氏在“權同聽覽”的争執中勝出或許不僅是因為雙方政治實力高下,更是基于她身為“皇帝之母”的社會身份】
第三個問題是為什麼說首相王珪不忠于神宗?其實王珪的問題根本不可能是謀立皇弟趙颢,這是作為詞臣的王珪想都不敢想的問題。他的問題是“持疑顧望,含糊不決”,顧望什麼呢?就是他想知道高太後想立誰,高太後支持誰他就支持誰。所以諸多史料都記載,蔡确等人問王珪到底主張誰來繼承皇位,王珪的态度就是不關他的事,“自他家事,外廷不當管他”,而且還去向高太後的堂兄高士充打探“欲知太皇太後意所欲立”。(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2,第8425-8426頁)當然這也說明王珪是位老實人,他隻知道實權已經掌握在高氏手中,卻沒有看破高太後無意立次子而隻是想垂簾聽政。
我子母幾無去處
“宣仁之誣”長期以來未被澄清的原因是被虛假問題糾纏不清。這個虛假問題就是互指謀立皇弟趙颢,其實高洮洮與蔡确都沒有這樣的企圖,非但蔡确絕無可能謀立趙颢,徽宗朝《哲宗實錄》《哲宗正史》在全面肯定蔡确定策之功的同時也沒有出現高洮洮謀立趙颢的說法。兩派鬥争的焦點是蔡确争取定策之功卻被高洮洮全盤抹煞,所謂的“宣仁之誣”可能是徽宗朝蔡京等為打擊元祐黨人而炮制出來,而反誣蔡确謀立趙颢應該是南宋為高氏翻案之時才出現。在《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五十二保留的史料中,最詳盡記錄當時情形的無疑是蔡懋的追述,其中也沒有所謂的“宣仁之誣”,隻是生動描述了蔡确是如何立下定策之功的。對于蔡懋的追述,哲宗就是全盤接受并直接給蔡确賜谥“忠懷”。蔡懋的講述比較複雜,按時間線重點整理當時的情形如下:
元豐七年冬,神宗病重。有一次大臣們奏事時,神宗縱論天下事,突然哭了起來,大家都問神宗為何事如此傷心,是不是宮中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神宗過了很久說:
天下事隻做到這裡,兒子年小,須得長君繼為之。(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2,第8437頁)
這是神宗自知去日無多,擔心兒子年幼無力繼位,正在猶豫是否應該把皇位傳給皇弟,當然這是他極不情願的考慮。這時蔡确就說“陛下春秋方盛”,怎麼能說這種話呢,神宗就說就這麼回事了,“天下事止如此”。蔡确又說皇子特别聰明,隻要他還活着,一定舍命輔佐皇子,“陛下有子岐嶷,臣等未先朝露,當以死報陛下”。神宗聽了很高興,對蔡确說你可不能辜負我啊,“卿必無負”,從此蔡确就自認肩負着神宗“托國建儲”的使命。(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2,第8437頁)
元豐八年正月二十六日,神宗病情突然惡化。由于之前未立皇儲,形勢頓時變得十分緊張,“中外洶洶”。蔡确意識到請立皇儲是這時作為宰相的首要責任,于是十分保密地與首相王珪商議此事,但王珪不做明确答複,隻是含糊地說好的好的,“但唯唯而已”,這讓蔡确覺得十分可疑。于是蔡确去問邢恕,邢恕就告訴了蔡确一則傳聞,就是王珪通過高士充向高遵裕打聽高洮洮的立儲意向。據其他史料的記述,此舉遭到高遵裕的勃然訓斥:“奸臣敢如此!況國家自有正統,何決于我?”蔡确也由此認定王珪不忠,于是決心自己擔負起奏請立儲的重大責任,并約章惇、邢恕聯合行動。蔡确還考慮到事關重大,争取禁軍将領的支持十分重要,就請蔡确的弟弟蔡碩聯系殿前指揮使燕達,燕達表态“願盡死力,上助相公”。蔡懋又說當時蔡京是知開封府,蔡确也聯系了蔡京,蔡京竟然“備劊子随行”以備非常,這個情節确實不太可信。
蔡懋的叔叔蔡碩當時是軍器監,他與内侍閻守懃有業務上的聯系,這時就聽閻守懃講到皇弟趙颢、趙頵的舉動比較可疑,說兩位皇弟來探望皇帝時“多不避宮人”,又經常長時間的與高太後單獨交流,“屏人語,移時不出”,當時神宗已不能說話,看在眼裡“但怒目而已”。閻守懃又講到神宗的病情,有一次神宗說“我足跌頭痛”,又有一次歎息“我好孤寒”。當時神宗隻能通過書寫溝通,有一次他給閻守懃寫了“不入局做甚”幾個字。蔡碩又向國舅向宗回打聽相關情況,向宗回說宮中發生的事情“寒心難言”,之前聽說趙颢想要在宮中留宿,向皇後極力反對,“中宮厲聲紛争乃已”。(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2,第8435頁)以上都是趙颢圖謀奪嫡的迹象。蔡碩又聽另一位内侍劉惟簡說,有一次在張茂則房内有人說立儲之事得聽高太後的,前朝大臣不應該參與進來,而當時王珪在前朝的态度也是“立嗣,人主家事,吾曹不要這他”。蔡碩又聽仁宗的外孫李嗣徽“具述奸人陰謀不可量”,李嗣徽說“萬一為此輩所先,中夜禦寶一紙出,明日奈何”。(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2,第8435頁)以上都說明高太後試圖主導立儲大權。
閻守懃通過蔡碩提醒蔡确,立儲之事需要由宰相先提出來皇帝才好操作。蔡确意識到事态緊急不可拖延,于是先通過蔡碩做好禁軍燕達及内侍劉惟簡、閻守懃等人的工作。蔡确還問燕達如果立儲問題上産生不同意見你怎麼辦,燕達答複與宰相一起抗争,“丞相率百官,達率将校争之,有死無二”。蔡确又通過閻守懃與向皇後取得聯系,讓向皇後注意防備,明天奏請立儲時務必出現在福甯殿皇帝身邊。向皇後對閻守懃說,宮中沒有問題,“外面議論如何”?閻守懃說“蔡相已布置定大事”。(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2,第8436頁)
二月二十九日,蔡确約集宰執大臣讨論立儲之事,逼問王珪的态度,王珪還是不表态,“俯首不語”。蔡确就說現在這個時候你怎麼可以不說話,“安可緘默觀望”?然後蔡确給章惇丢眼色,章惇進一步逼問王珪,“複以語恐之”,王珪臉色都變了,但就是不表态。蔡确故意對章惇說,王珪隻是遇到大事時特别穩重,不會有不同意見的,然後對王珪說,去年皇帝宴請時就讓哲宗出面招待,說明已經選哲宗作為接班人了。王珪實在沒有辦法,隻好表達支持哲宗。章惇還是很生氣,指責王珪說難道隻有這一句話嗎,不是應該還有第二句話的,“此是第一句爾,不知第二句雲何”?但王珪不表态,這時蔡确說有這一句也夠了吧。蔡确這樣才取紙讓章惇寫了一個奏請的劄子,然後與各位宰執大臣共同簽字畫押。當天晚上大家就到神宗面前奏請立皇太子,神宗“聞之首肯泣下”。蔡确拿着劄子對張茂則說,“已得聖旨”立哲宗為皇太子,請張茂則告知高太後,我們來向高太後祝賀。張茂則帶着大臣們到高太後簾前報告立儲之事,高太後仔細閱讀了劄子,下令安排起草诏書。(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2,第8436頁)
三月一日宣布立皇太子,并派十名神宗信任的内侍侍衛皇太子。三月五日大臣們接到通知緊急入宮,蔡确跟王珪說如果是皇帝去世了,進宮後立即要求皇太子登基。王珪說到時聽高太後的安排,“待到簾前取旨”。蔡确就說今天這種情況要是沒有做正确的事情,可能危及每個人的整個家族,現在已經立了皇太子了,怎麼還能說“取旨”這種話。吓得王珪隻好說都聽你的行了吧,“惟命是聽”。(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2,第8436頁)接下來就是哲宗登基的程序,宣布神宗遺制,百官禮拜新君。程序結束後,蔡确指出遺制中對哲宗的生母朱氏沒有安排,這是不合适的,應該尊朱氏為皇太妃。過了很長時間,已是太皇太後的高氏才同意了蔡确的這個意見。
為了安排哲宗繼位後的各種事宜,神宗去世後蔡确在宮内一連留宿七日,出宮後對着母親明氏号啕大哭,說我總算沒有辜負神宗的托付。哲宗繼位後,蔡确的母親明氏、妻子孫氏入宮觐見向太後。向太後說,蔡确當時到簾前向高太後奏請立皇太子時,向皇後把哲宗交給劉惟簡,并一起出來就坐,當時高太後用手指在向皇後胸前狠狠地戳了一下,說“你這回放心”,一邊還指胸前說這裡至今還有淤青呢。然後明氏與孫氏又去觐見朱太妃,朱太妃就哭着對她們說,要不是蔡确,她與兒子都不知道會怎麼樣呢,“若非相公,我子母幾無去處”。(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2,第8437頁)
蔡懋陳述中有幾處表述含義比較模糊,一處是神宗寫給閻守懃的“不入局做甚”幾字,一處是章惇逼問王珪“此是第一句爾,不知第二句雲何”?還有一處是高太後戳向皇後胸說了一句“你這回放心”。這些話什麼意思,材料中都沒有交待,顯然是有政治忌諱而不便說明,應該都是各方向高太後妥協聽由其垂簾聽政的意思。章惇問王珪的“第一句”是立哲宗為皇太子,“第二句”王珪不願表态的應該就是讓高太後還是向皇後垂簾聽政的問題,蔡确說第一句就夠了就是各讓一步,王珪同意立皇太子,則蔡确同意高太後聽政。而向皇後為什麼要轉述那句“你這回放心”,表面上是高太後在向皇後祝賀立皇太子,其實最興奮的是高太後自己,因為立皇太子是以高太後垂簾聽政為交換條件的,所以這句“你這回放心”可不止是祝賀,向皇後聽出來更多的意味恐怕是高太後當時的得意之情,所以弄得向皇後胸前長期作痛。至于神宗那句“不入局作甚”,就請讀者自己細品吧。
總之,還原“宣仁之誣”的曆史情形,應該是神宗猶豫過當立長君,蔡确堅決主張傳子,趙颢窺伺繼位機會,而高太後謀求聽政大權。的确無人主張立趙颢,但高太後利用趙颢排除向皇後的可乘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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