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972年9月29日,中日簽署《中日聯合聲明》,實現了兩國邦交正常化。
五十載冷暖起伏,半世紀滄桑巨變。共同的記憶、特别的聯結、持續的接力,過往的中日友好瞬間,觀照着當下時代激流裡的行與思。
澎湃新聞聯合中國公共外交協會,推出“50年50人”專題報道,對話50載中日關系的塑造者、開拓者、踐行者,展望未來全球變局下中日關系“下一個50年”。
“看,富士山。”在京都萬福寺深處的東方丈,日本黃檗宗管長近藤博道指向庭院裡側說道。望向那一片松竹林,當中隆起的小山坡上方有一片白色,有如富士山的“雪頂”。
“富士山之庭”。 澎湃新聞 圖
300多年前,福建省福清黃檗山萬福寺高僧隐元禅師,應日本佛教界邀請以63歲高齡東渡弘法。他在前往江戶(現東京)的路途中看到富士山,被眼前景象感動,在京都宇治開創萬福寺時設計了“富士山之庭”的景觀,留存至今。
寺院内,隐元禅師的痕迹随處可見,天王殿、“魚梆”,“隐元竹林”……靜谧的殿、堂、亭、院似乎沒有随時間流逝而有任何改變,頗有一派中國明清氛圍。
日本禅宗在鐮倉時代(公元1185~1333年)自中國傳入,滲透到日本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江戶時代,隐元禅師在日本創立佛教禅宗派别之一的黃檗宗,并帶去了中國先進文化,從餐桌上的“隐元豆”(編注:インゲンマメ,“隐元豆”目前有菜豆和扁豆兩種說法)和普茶料理,到文化領域的書稿用紙,再到佛教界使用的木魚,已植根于日本社會,這些已成為中日文化交流的“活化石”。
隐元禅師東渡前,日本寺院沒有木魚,萬福寺内懸挂着的“魚梆”是日本木魚的原型。據日本平凡社出版的《世界大百科事典》介紹,公元1652~1655年間,“黃檗禅來到日本時,傳來了木魚”。日本黃檗宗宗務總長荒木将旭介紹說,魚嘴裡所含的圓珠象征着心中之惡,敲打魚身是為了将惡吐出。 京都萬福寺官網 圖
近藤博道說,“禅”極其博大,與其他宗教一樣最終都指向“心安”。在浩渺宇宙中,為了人類的幸福與和平,不僅是日本和中國,世界各國都要攜手合作。
隐元禅師吹來一股新禅風
澎湃新聞:隐元禅師受邀東渡日本弘法,他所創立的黃檗宗對當時的日本禅宗意味着什麼?
近藤博道:1654年,當時是日本的江戶時代,中國的清朝,隐元禅師從中國來到日本,那時候日本禅宗正值衰弱時期,隐元禅師吹來一股新禅風,各個宗派的僧人紛至沓來,想和他見一面,聽聽他的意見。他創立的黃檗宗主張禅淨雙修與密教相融合,黃檗宗的教義“己身彌陀,唯心淨土”,意味着心靈就是一片淨土,自己身體就是阿彌陀佛。
澎湃新聞:日本禅宗主要有三大派——臨濟宗、曹洞宗和黃檗宗,在江戶時代,對于隐元禅師帶來的這一股新禅風,其他禅宗派别以及佛教信徒有何反響?
近藤博道:隐元禅師東渡之前,臨濟宗已于鐮倉時代傳入日本,黃檗宗和臨濟宗雖然有些區别,但禅宗本身自古不變,隻是随時代發展,佛經、法式等有所變化。
實際上,當時日本的龍溪禅師希望隐元禅師能夠去臨濟宗的妙心寺弘法,未能實現。不過,信奉佛教的後水尾法皇(1629年後水尾天皇退位,後出家以太上法皇身份行使院政)通過龍溪禅師向隐元禅師請教禅宗,成為了隐元禅師的信徒并繼承其法脈。
萬福寺内的道路中央鋪有菱形石塊,夾在兩側的石條之間,據荒木将旭介紹,這是基于龍背上的鱗片設計而來。在黃檗山,法力高超的禅師被視作龍,因此隻有住持才能走在菱形石塊上。 澎湃新聞 圖
澎湃新聞:隐元禅師廣傳佛教經典,還将建築、雕塑、繪畫、書法、印刷、音樂、武術和醫藥等領域的文化和科學技術傳入日本,當代日本社會留有多少隐元禅師的“遺産”印記?
近藤博道:隐元禅師來的時候,将中國多樣化的文化帶入了日本。與這些文化緊密相關的多為普通民衆,因此受影響的不僅僅是僧侶。比如當代人使用的桌椅,他們應該不太了解是從中國而來。江戶時代,日本人用餐時沒有桌椅,而是每個人(席地而坐)在自己面前的方形餐盒子上吃飯,在日本叫做“箱膳”。隐元禅師帶來了新的飲食形式,大家圍坐餐桌,而且食物被盛在盤子裡自由取食(編注:此即隐元禅師傳來的普茶料理的進餐方式)。由隐元禅師帶來的各種東西已經自然地融入日本當代生活,現在的年輕人理所當然地使用着,卻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
當然,隐元禅師帶來的最重要的東西還是禅的修行,現在還有修行僧從日本全國的黃檗宗寺院而來。隐元禅師所傳授的“禅”流傳至今。此外,至今仍在以隐元禅師時代的讀音吟誦佛經。而其他宗派比如臨濟宗,随時代變遷,誦經讀音就發生了變化,也有以鐮倉時代讀音誦經的情況。
中日禅僧可以互相切磋鑽研,成為朋友
澎湃新聞:福建福清黃檗山萬福寺是日本黃檗宗的祖庭,與京都萬福寺有許多共通點,您曾多次到訪,有何見聞和感觸?
近藤博道:我第一次到訪中國應該是33年或34年前,那時的中國與現在不可同日而語。中國發生了巨變,有了很大的發展,那時候寺院處于荒廢、破損的狀況,現在的中國寺院修繕一新,令人驚歎。
福清萬福寺現在也煥然一新,新的建築完全取代了以前的古舊建築。可能是想法不同。日本始終以保留舊物為大前提。所以中國人來日本黃檗山,常聽他們說,這個黃檗山的建築就是隐元禅師來的時代的建築,似乎在感受和觀覽曆史。
萬福寺的韋陀菩薩像。萬福寺天王殿中與中國一樣有四天王、彌勒菩薩、韋陀菩薩。韋陀菩薩在日本被稱為“韋陀天”,位于彌勒菩薩的背面。荒木将旭介紹說,韋陀菩薩行走速度快,四處奔走準備食材。日本人在飯後一般會說“ご馳走”(多謝款待),漢字可見,實際上是在向疾馳的韋陀菩薩表達謝意。澎湃新聞 圖
澎湃新聞:京都萬福寺内的建築很多都是 “修舊如舊”,您如何看待文化遺産的修繕和保護?
近藤博道:日本有一個重要的使命,就是如何将古時候的建築傳承給後世。這裡也是日本國家重要文化财産,隐元禅師在日時期的建築留存至今。300多年過去了,建築會出現破損,需要逐漸修複,這得到了國家的支援。我認為這是一種保留舊物的文化。
最近修繕過的是法堂,最初創建時的法堂是采用的柿葺(多層薄木闆疊鋪)屋頂,之後在明治時代改建了瓦片屋頂,這次修複再次回到原點,這其中也有技術人員提出應該恢複到原點狀态。
雖說是文化遺産,但修複之後并不意味着不再使用,而是希望還能繼續用下去,并進一步活用,把它作為廣泛的傳教場所。就萬福寺現有的建築,将對其逐一修繕,這一工作非常重要。
澎湃新聞:當年隐元禅師到京都弘法,以一己之力推動中日文化交流,現在中日兩國黃檗宗禅師怎樣進行交流互鑒?
近藤博道:現在,福清萬福寺的住持是定明法師,之前住持來日本時,我們進行過會面和談話,今後要繼續加強兩國的交流,京都萬福寺和福清萬福寺同源,希望能開展禅方面的交流。禅文化的交流也是民間交流的一種形式,在這一點上,我認為雙方可以建立很強的紐帶。我們可以互相切磋鑽研,一起修禅,成為朋友。
“禅”是非常博大的東西
澎湃新聞:今年2月,隐元禅師獲日本天皇追授“嚴統大師”谥号,這是日本皇室第七次對隐元禅師予以敕封、加谥。隐元禅師圓寂350年,為何能持續得到日本天皇的封号?
近藤博道:日本皇室每隔50年在隐元禅師忌日為其追加封号(編注:隐元禅師于1673年圓寂),曾先後被冊封為“佛慈廣鑒國師”“徑山首出國師”“覺性圓明國師”和“真空大師”。這是非常罕見的,現在每隔50年能獲得“大師号”的隻有隐元禅師和淨土宗祖法然上人,這也說明了隐元禅師擁有多高的功績。
50年說起來似乎很短,但實際上是很長的時間。每隔50年敕封大師号,意味着要重新傳承隐元禅師的精神,将他的教誨再延續50年、100年。
澎湃新聞:對于當代人來說,隐元禅師是一個遙遠年代的人物,而且理解禅宗也有一定的門檻,隐元禅師的精神具體是什麼?如何在現在的時代背景下去傳承?
近藤博道:如何做好傳承,建築當然是其中一部分,但如果不把精神上的東西、不把“禅”本身傳下去的話,就談不上真正的傳承。在進行禅修的過程中,每個人都會明白禅到底是什麼,并将其傳達給大家,這是重要的使命。當然,這不僅僅是一個教派的事,而是更廣範圍的,還需要與中國佛教界人士廣泛交流。
近藤博道介紹隐元禅師所寫的“腳下無私皆淨土”。 澎湃新聞 圖
澎湃新聞:“禅”影響着世界上許多人的生活方式和理念,您認為如何以禅為載體讓中日兩國以及更廣泛的人群走到一起?
近藤博道:所謂宗教,其目的是讓人們心靈得到安甯。學習方法因教派而異,但最終目标是一緻的:心安。通過習得宗派的教誨,你将會離本源更近,我有這樣的一種感覺。
現在世界上發生了各種各樣的紛争,人們如果不能和睦相伴、和平相處,一切都會崩潰。為了避免這樣的情況,我們每個人都要思考:什麼是和平?在這個地球上,在如此浩瀚的宇宙中,我們人類怎樣才能幸福、和平?“禅”是非常博大的東西,因為要學習這些知識,不僅是日本和中國,世界各國也要攜手合作,使地球和平,這尤為重要。
【人物簡介】
近藤博道,生于1948年,2015年就任黃檗宗萬福寺第62代堂頭(黃檗宗管長),曾曆任黃檗宗教學部長、宗會議長、萬福寺禅堂師家等職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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