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小時之後,我坐上了飛往北京的航班,這一輛飛機,之前也從CAT的樓頂上飛過吧?如今我要乘着它,到偉大祖國的首都,去看第一個女人的最後一眼,再去尋找我的最後一個女人,和她一起,共度餘下的漫長人生。
北京歡迎您。 出機艙的門的時候,我緊了緊領口,深圳市沒有秋天的城市,北京有。
終于來了一輛出租車,我鑽了上去說,師傅,到北京婦幼醫院。 這司機長得一臉福相,像電視劇裡的貧嘴張大民。我回過頭來,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好咧。 車輪開始轉動,我坐在其上,從一個醫院趕往另一個醫院,從死亡走向新生命。 朝陽正在從東邊升起,溫暖着地上所有的花。 後來我就睡着了,再後來,太陽照得我臉上發癢。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看看窗外,我正置身于一個無邊無際的停車場。無數的倒車鏡,反射出奇形怪狀的光斑,晃得人睜不開眼。 我皺着眉頭,問前面的出租車司機,師傅,這是怎麼了? 張大民側過臉來,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咧嘴道,嘿,還能怎麼樣?塞車呗。我拿出手機來看,已經過了八點,于是心急道,到婦幼醫院還要多久? 他說,不塞的話,半個多小時,現在哪,還真說不準。 張大民回過頭來問,笑嘻嘻地問,怎麼樣,媳婦快生了吧? 我苦笑道,算是吧。 他歎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唠唠叨叨地說,不是我說您,真該早點出門。咱這北京城,就是一個塞字。您看,現在是上班高峰期,前面不知道出了啥幺蛾子,指不定要塞到幾點呢…… 我心煩意亂,打斷道,師傅,九點鐘前能到嗎? 張大民咂舌道,我看哪,懸! 我着急說,師傅,能不能幫忙想辦法?我九點前一定得到那兒,人命關天呀。 他跟我一起着急,拍着腦袋,突然大聲說,啊,有了!您看哪,前面那有個地鐵站,您下了車,跑過去搭地鐵,興許能趕得上…… 我來不及多想,馬上點頭道,行,就照您說的辦。 張大民一遍往右慢慢變線,一邊安慰道,别着急,早去晚去都是您的種。 出租車靠了邊,我付了錢背上包,急匆匆推開門走人。後面追來張大民的高聲呼喊,嘿,祝您生個大胖小子! 地鐵站裡人潮洶湧,都是上班族,天子腳下的芸芸衆生。我多年沒有搭過地鐵,不禁有些暈場。在售票機前排了好久的隊,終于輪到時,又不知該買去哪個站。幸好後面有個阿姨熱心指點,這才算買對了車票。 好不容易擠上了車,早沒了座位,角落裡有個落腳的地方,我擠過去站好。 時間越來越少,站點還那麼多,我打開手機看了下時間,焦慮感從腳底慢慢升起,蔓延到了膀胱。到底,我能不能準時到達?這一次,是我二十多年的人生裡,最重要的一次約會,如果錯過了,會變成最嚴重的一次遲到。 那一個小小的胎兒,能在Cat貧瘠的土地裡,紮根了三個多月,這本來就是一個奇迹。它一定很渴望活下來,降臨人世,去看一眼這大千世界,去領會生命的無奈和寬廣。 到了現在,這個奇迹能不能延續,就決定于這最後的三十分鐘。 地鐵走了又停,停了又走,叮咚,喇叭裡又報了一次站,我焦急地看着站點示意圖,在心裡默默數着時間。正在這時,我左邊的車廂裡,喧鬧聲小了一些,兩個高亢的男聲傳了過來,唱着我聽不懂的歌詞。 我轉頭看去,卻是兩個賣唱的小夥子,長得都挺寒碜的。前面這位,留着松獅一樣的發型,挎一個土黃的單肩包;後面的那一個被擋住了,影影綽綽的,似乎背着一把吉他。 他們的音挺高的,唱的歌我從沒聽過,有可能是原創。但是對于現在的我,這樣的歌聲,隻能起到催尿的作用。 他們一路向我這邊走來,一邊唱歌,一邊接過乘客手裡的小鈔。一曲終了,前面的這位開口道,謝謝,下面由我們哥倆,為大家帶來一首經典老歌,希望大家喜歡,《夢醒時分》。 我心裡一顫,吉他一聲弦響,他們卻已經唱了起來。比原唱高了好幾個調,估計是迪克牛仔的版本。 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你的心中滿是傷痕。你說你犯了不該犯的錯,心中中滿是悔恨。 我心亂如麻,掏出手機又看了一邊。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我心急如焚,卻又無能為力。 他們朝我越走越近,歌聲已經從高亢,變成了凄厲。要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因為愛情總是難舍難分,何必在意那一點點溫存…… 突然間,地鐵毫無預兆地刹車,發出摩擦軌道的刺耳聲響。燈光閃了幾下,然後便集體熄滅掉。與此同時,車廂裡炸開了鍋,人們怨氣沖天,高聲咒罵。 我的心跳,就好像遊樂園裡的跳樓機,在最高的那個地方停止,然後便被巨大的力氣扯住,驟然下沉! 下沉。 下沉。 像一個無底的深淵,下沉。 我在黑暗深處深處雙手,卻徒勞無功,抓不住一縷空氣。然後再看不見的某個角落,吉他遲疑了幾秒,又重新響起。 弦動心驚,歌聲刺耳。 要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在每一個夢醒時分。有些事情你永遠不必問,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 刷的一聲,車廂裡的燈大放光芒,廣播也響了起來;在這一刻,我用手掌捂住了眼睛,卻看透了自己的未來。地鐵故障了,我不可能趕上Cat的約會,打錯一定要鑄成。我重蹈覆轍,這一生餘下的時間,都将活在悔恨裡。 熱淚從指縫裡溢出,燙傷了我的靈魂,啪嗒啪嗒地掉到地上。 時間仿佛就此凝固,人生鼎沸,混亂不堪的車廂裡,我彎下身子,痛苦地哭出聲來。原來,世界上根本沒有奇迹,也沒有所謂的救贖。你年輕時犯下的錯,永遠要一犯再犯。 然後,我們用餘下有限的生命,去活在無限的悔恨裡。 …… 大老爺門兒的,哭啥? 有人戳了戳我的肩膀,遞過來一張什麼,輕聲說,難看得要死,給,擦擦。 我用衣袖擦一把鼻涕眼淚,勉強止住哭泣,轉過頭去說,謝……謝。 淚眼模糊,光影閃動。她穿着件工裝褲,臉上笑得不三不四,像個女流氓。 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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