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祖壽

清晨飛往北京的航機上，幾乎所有乘客都在補眠，機艙一片幽黯，我的前座一燈如豆特顯眼，燈光聚焦在他面前攤開的書上，誰大清早帶書上飛機呀？我很好奇。抵達北京，飛機停妥，旅客紛紛站起，前座一回頭，四目相對，啊！原來是吳青峰。

我們很快交換了前來北京的信息，我差點以為青峰也來唱草莓音樂節，但「蘇打綠」休團中，他反而羨慕起我專程而來，青峰提高音量：「我也好想看蔡琴在草莓開唱喔。」我說不隻呢，樸樹、窦唯、萬青（萬能青年旅店）…都參加了，青峰說：「他們來草莓很正常啊，但蔡琴上草莓的台就很不一樣了！」

青峰一語道破，這也是我對蔡琴的疑問。她唱了40年，大可安安穩穩繼續她既有的演唱會市場，流行天後為什麽要上草莓舞台？音樂節請她固然添增了陣容厚度，但台下是一批陌生的新草莓，她為什麽走上這樣的鋼索？蔡琴此刻做的事，就像40年前她21歲那年出門買吉他，那天後來卻站上唱片業者借百貨公司舉辦「民謠風」比賽的舞台上，全然無法預期。

今年草莓音樂節全新的現場，選在北京六環外平谷區山城再進去的漁陽國際滑雪場，遠眺山頭偌大的坡地草原上搭建起大小七座舞台，五花八門的音樂人穿流輪番上陣，從午後開唱到晚上，連續三天，出動上百組歌手／樂團，每組帶着自己的音樂而來，既是百花齊放的音樂嘉年華會，也是各家門前興起的擂台賽，彼此互較聲勢、比音量、拼氣場。

這樣的演出型态與場地，觀衆必須遠道專程而來，接駁大巴沿路停放，彎延無際，不少人乾脆在紮營區露宿，五顔六色的活動帳篷排放洋洋灑灑也成為場邊一景。白天穿梭各舞台顯然既需腿力，入夜之後，戶外山城迅速降溫，露水打濕腳下草地，讓人直打哆嗦，最大的Strawberry Stage透着冷風，台下中間搭建的走道通往音控區，像兩座足球場将數萬觀衆一分為二，人潮難擋寒氣襲人。

2018年4月30日這晚「萬青」唱完，蔡琴在8點35分最後壓軸登場。野地開唱所有硬體設施憑空打造，樂手、歌手的音響調控難度條件陡升，室内大型個人專場演唱會的華麗舞台，常常是天王天後烘托演出的安全環節，譬如前一晚4月29日，張學友剛在台北小巨蛋連續兩周唱完「Classic Tour」台北站六場演唱會，同理對比之下，為你我受冷風吹，蔡琴為什麽要站在這裡？

咚、咚咚、咚咚咚…，舞台上拉起的黑幕後，開始持續響起了鼓聲節奏，力道像戰雲密佈，彷彿預告着千軍萬馬蓄勢待發。果然，随着音樂急轉奔騰，揚起了「我等着你回來，我等着你回來…」豪氣歌聲，布幕同時瞬間拉開，台上站的是蔡琴嗎？遠遠望去隻見小俠羅賓漢式的上衣下擺配牛仔褲皮靴，蔡琴以前所未見在舞台上的中性勁裝，也預告了接下來她颠覆自己的登場。

在漫天飛舞的狂歡音符中，蔡琴把這首「等着你回來」老派經典加入電音節奏，有如Broadway Musical華麗變身，她自己在行進間俏皮加重語氣的咆哮樂式（Bebop）唱法，就像為柔弱軟綿的爵士世界注入強心針一般，為她曾經唱過多次的白光上世紀40年代老歌，再一次演繹出草莓世代沒聽過的新聲。

Opening音樂雖熱，但對台下的草莓世代而言畢竟生冷，人們像潮水般來去，Strawberry Stage偌大的主舞台是音樂節的重中之重，台上每個人隻有40至60分鐘，台下誰會駐足，誰會走開，有多少能耐盡顯其中。

蔡琴畢竟經曆過大風大浪，樂音最後的尾奏還在空中擺盪她已開口直噼要害：「不要懷疑，我不是詐騙集團，這是貨真價實的蔡琴本尊！」驚悚、調侃、自捧…，三句話搞定台下對她站在這裡的疑慮，中間不容絲毫縫隙，接着馬上展開她在演唱會裡常在後段才會玩起分年齡舉手的團康遊戲，就在各年齡層此起彼落回應聲中，蔡琴已牢牢掌控住整場脈動。

對音樂自有定見的年輕人，才會翻山越嶺而來，這裡的主流消費族群，原本不屬于蔡琴的社會客層，他們聽過蔡琴的光環，但普遍沒見過蔡琴的舞台功力，能不能拉近世代距離，第二首必須就是個關鍵。音樂一下，蔡琴出人意表端出新歌「告白氣球」，全場哄然，紛紛取出手機，台下暗夜拍台上的光影格外醒目，身影也随着歌聲放鬆搖擺起來了，蔡琴唱完LED屏幕周傑倫現身，一聲：「哎呦，蔡姐不錯呦！」，蔡琴自此也拉近了草莓們的心。

蔡琴到草莓音樂節将歌曲銳意重編，1984年她自己的原唱「讀你」佐以華麗Big Band，「張三的歌」與視頻抖音合作玩出自拍新花樣，1986年出過唱片就沒在舞台上唱過的「傷心小站」，間奏古典吉他與尾奏口琴，埋伏在蔡琴深沉的歌聲裡，還來不及收回傷逝的過往，猝不及防， Cha Cha「人生就是戲」已經澎湃登場，舞台氣氛随着快慢有序上菜變化多端，時間在蔡琴有如魔法般的舞台節奏下彈指而過，台下聚集的人潮愈來愈多了，「Over the Rainbow」抒情悠揚樂章過後蔡琴消失在舞台上，但厲害的還在後頭。

吉他前奏響起，「是誰在敲打我窗…」從舞台後方傳出，磁吸般穩如泰山的歌聲穿過草原上的舞台，滑過足球場般黑壓壓廣大的聆聽的耳朵，一路傳到遠方的山谷，金曲确實無遠弗屆，僅此一句台下萬頭騷動，蔡琴走回後台原來是為了營造「被遺忘的時光」再次出場的力道，一切在她的神算之中。這首1979年她出道第一張專輯「出塞曲」裡的歌，跟着蔡琴伴随着不同世代，40年後如今同樣打動荒野暗夜中的心。

學生時代的蔡琴買吉他、練吉他，初學到第四個和弦就在「民謠風」一炮而紅，自此靠金嗓吃飯，與吉他自彈自唱絕緣，蔡琴說：「今天既來到草莓音樂節的舞台，我就要在這裡了結我這個遺憾！」，女俠豪氣威震，全場靜下來屏息以待，吉他這個所有音樂人崇拜的法器交到蔡琴手中，開始清楚的撥動人們熟悉的琴弦。

一曲「Donna Donna」經典版本來自上世紀60年代少女們期望師法的偶像Joan Baez，蔡琴說，學生時代剛開始學吉他聽這首以色列民謠，以為「多娜多娜」唱的是女生的名字，後來追查才知道唱的是風在說話，風說的是兩個字自由，當年猶太人面臨滅族的危難，傳唱這首歌要的就是自由。蔡琴分享她學歌的故事，星空下草莓音樂節吹過的寒風也别具意義。

夜深露重了，進入倒數三首歌，蔡琴會為這次草莓音樂節留下什麽馀韻？「你的眼神」一錘定音，「新不了情」全場跟唱，「恰似你的溫柔」最後壓軸，她出道第一首就遇上了幸運單曲，也是她今年唱到60歲的護身神曲，大小場合幾乎必唱，但來到草莓又有不同，蔡琴放柔聲量，全場高舉雙手也輕聲唱和。

從開場「蔡琴是誰？她唱過什麽歌？」，經過60分鐘恰似蔡琴的溫柔的洗禮，就像棒球場上九局下的扭轉乾坤，到了最後一句蔡琴唱「恰似你的…」停下來，全場一緻接唱「溫柔」二字聲響徹雲霄，蔡琴激情大喊「我愛你們」彷彿也要扯破喉嚨！結束前，蔡琴高聲問台下：「我叫啥？」「我幾歲？」「今天聽完回去有沒有面子？」「有沒有裡子？」，全場使盡全力回應的馀音不僅迴盪在山谷，直到曲終仍不願人散，透過在場親身感受的分享，也感染所有當晚不在場的人，蔡琴2018的草莓音樂節效應正持續擴散。

為了這60分鐘，蔡琴帶着工作團隊搏命準備多時，花足數倍力氣，一絲不苟，60歲的她其實早已擁有人們心目中屹立不搖的歌魂，但面對嚴酷的環境流變，不同的分衆市場，新潮流音樂的考驗，草莓音樂節曆年幾經邀請，蔡琴終于痛下決心，因為：「舞台就是我的命！我把我的命給了你們，給了這舞台！」，看過蔡琴曆次演唱會，我從沒聽過蔡琴在台上如是激動說。

一個唱過40個年頭的浴火鳳凰，60歲把自己丢進懸命一般未知的熔爐，等在前方宣判舞台生命不是死就是活，蔡琴透過這樣的試煉與聽歌的新世代重新接軌，而草莓音樂節代表對音樂獨具品味的族群新認證，蔡琴命中靶心，一個華語樂壇的新蔡琴重新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