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換種方式,最後嘗試一下去理解什麼是哲學。我們将再次轉向古希臘,考察一位最早同時也是最有名的哲學家——蘇格拉底的活動。希望由此獲得一些有關哲學本性的洞見。
蘇格拉底(公元前 469—前 399 年)終生生活在雅典,他既不演講也不著述。他不僅不著述,還反對以任何形式書寫哲學,因為他認為文字會扼殺精神。蘇格拉底的哲學是某種社會活動,是兩個或多個尋求真理的人之間的對話。因此,雅典的街頭、市場和公園都是他進行哲學思考的地方。在這些地方,蘇格拉底會吸引對談論“更高事物”感興趣的人。蘇格拉底的妻子克珊提帕(Xanthippe)有時覺得蘇格拉底的習性着實令人惱怒,因為她隻是差他去辦件小事,他卻長時間逗留在外,追求他的哲學愛好。有時候,他出門幾小時回來,卻沒有辦他的差事。據說在某次談話中,蘇格拉底被對方提出的問題難住了,于是他整夜站在原地,手托下巴思考。另一個故事說(很可能是杜撰出來的),惱怒的克珊提帕把丈夫的罩袍藏了起來,想讓他無法出門與青年們研究哲學,但是蘇格拉底光着身子溜了出去。所以,他的弟子們就開始多帶一件罩袍以防蘇格拉底裸着到來。
蘇格拉底似乎注意到年輕人論證系統裡包含某些表面上的小問題,我們所說的第二部分就開始了。年輕人認為稍微修訂就可以掩蓋這個瑕疵。但是我們讀者知道,蘇格拉底的反對将會成為一根小線頭,隻要拖住,就可以拆散整件衣服。到第二部分結束,年輕人已經糊塗并且承認自己的無知。在有些對話中,蘇格拉底的盤問相當溫和,但在另一些對話中,則相當苛刻。有一篇對話即以主角的痛哭收場。
我們所說的第三即最後一部分,開始于蘇格拉底和他的夥伴都承認自己無知。年輕人不知道“X”(美德、美、真理等等)是什麼,蘇格拉底也不知道。這時,蘇格拉底會對他失望的同伴說諸如這樣的話:“瞧,我們就是這樣子,兩個無知的人,但我們也是兩個渴望知道點什麼的人。如果你願意,我也願意繼續嚴肅地追問這個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說,真正的哲學思考從此刻才開始。在任何真正的哲學思考能夠存在之前,年輕人先前對知識的聲稱不得不展示出它的本來面目——那隻是一種傲慢的、誇誇其談的辯護機制,其作用隻是向自己、向别人掩飾人類的無知。這是蘇格拉底方法否定性的、破壞性的一面。接着建構性的一面在對話的第三部分出現,在那裡蘇格拉底和年輕人嘗試了各種假設,意欲揭示真理。但最終真理仍然沒有被發現。蘇格拉底的對話以沒有結論而告終。為什麼會這樣?在我們能夠回答之前,我必須對“蘇格拉底的無知”多說幾句。
蘇格拉底的傲慢冒犯了許多雅典權貴。他們設法逮捕蘇格拉底,并指控他不敬神、傳授虛妄的學說并且敗壞青年。蘇格拉底在接受審訊的過程,向陪審團講述了他的朋友凱勒豐的故事,凱勒豐曾經去德爾斐的阿波羅神廟獻祭,他(通過先知,即神的代言人)問神,誰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智慧的人。先知回答到,蘇格拉底是最有智慧的人。蘇格拉底說他完全被這個回答弄糊塗了,因為他一無所知,又怎麼會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智慧的人呢?但蘇格拉底最終認識到,在某些意義上,他比其他人聰明。因為其他人一無所知卻認為他們有所知曉,而他盡管一無所知,卻知道自己一無所知。所以,他比其他人要多知道那麼一點。
我們是否應該嚴肅地對待這個故事呢?它明顯帶有諷刺意味。蘇格拉底用這個故事來告訴他的 501 位陪審員和指控者,他們指控他傳授虛妄的學說,這不僅是錯誤的(因為他既然一無所知,也就一無所授),而且他們相信能夠裁判他這也是錯誤的(因為作為無知的人,他們不能夠對任何人做出裁決)。确實,蘇格拉底的演講充滿了諷刺。運用奉承、攻擊、幽默、誇大、貶低、誤述、引用史詩典故以及“荒誕故事”等手段諷刺地、間接地對話,顯然是蘇格拉底哲學思維方式的一部分。羅伯特·保羅·沃爾夫(Robert Paul Wolff)教授在他的著作《關于哲學》中,對“蘇格拉底的無知”有一個簡單但别出心裁的分析,我們将在此借鑒。沃爾夫說,我們可以認為蘇格拉底的對話有三類聽衆。第一類聽衆最天真,通常以蘇格拉底交談的那個年輕人為代表。當蘇格拉底說“我無知”時,這個年輕人從字面上理解這一斷言,并把它與自己假定的智慧狀态相對照。第二類聽衆則較為老練,以對話中的次要人物或者讀者為代表。這類聽衆認為,“他并非無知,他說自己無知隻是在說反話。”從某種意義上說,第二類聽衆确實是對的。很明顯蘇格拉底确實知道一些事情,并且比他向其承認自己無知的那些人懂得多。但還存在着第三類聽衆,他們在所有聽衆中最久經世故,我希望由對話中最久經世故的讀者(即你和我)來代表。這類聽衆認為,“他的确無知。”也就是說,根據蘇格拉底為自己和他人所定的嚴格标準,他确實一無所知。存在一個對于知識的深層理解,在其中真正的知道者對于他們所知道的能夠給出全面透徹的解釋,并且知道那個知識是如何與其他所有知識相關聯的。此外,知道者已經用一種轉化的方式把知識融進了生活。換句話說,對蘇格拉底而言,真正知道正義才能成為正義的人,真正知道誠實才能成為誠實的人,真正知道美才能成為美的人。在特定的知識類别中,人們知道其中所有的事物是如何關聯的,在這個意義上,當他們懂得了這個知識類别中的任一事物,他們就知道了一切。人們隻要獲得這種知識,也就獲得了人類的德性(希臘文 arete),從而成為卓越的人。這就是蘇格拉底終生追尋的知識,但這種知識總是躲着他。在這個意義上,蘇格拉底一無所知。他是無知的。此時反諷的意味更濃了,因為無論是最不世故的聽衆還是最為世故的聽衆,都認同蘇格拉底的确無知,但是卻有着不同的理由。
現在,我們可以回到這個問題,即為什麼蘇格拉底的這麼多對話都沒有結論?它們必須這樣。如果在各篇對話的結尾,柏拉圖都使蘇格拉底最終得出了“X”(真理、正義、美等等)的定義,那麼這個結論一定是徹底誤導性的。因為這意味着知識能夠僅僅是形式的知識,我們可以獲得字典類的定義并且記住它。隻要我們記住這個定義,就可以說自己知道它,即使這個“知識”對我們的生活沒有産生任何影響。對蘇格拉底而言,人們自己得出的公式化定義不能夠算作真正的知識。
蘇格拉底到死還在宣稱自己是無知的,同時認為“未經審查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審判最後,他向控訴人和陪審團告别:“是時候該起程了,我們各自上路,我去死而你們繼續活着。哪一個更好,隻有神才知道。”在行刑室裡,當他被問及死後(如果确實有死後生活的話)會做些什麼,他說會繼續做在活着的時候所做的事情。他會詢問冥世的陰魂,他們是否擁有某種知識。人類曆史上最偉大的哲學家和最深刻的思想家,在走向死亡時也沒有獲得他畢生尋求的知識。這個知識的探索過程叫做“哲學”,而這個知識本身我們甚至都不能夠給它下定義。這一切難道不令人沮喪嗎?這豈不是讓學生們在開始學習的第一天感到尤為沮喪?
但是,如果我們用伯特蘭·羅素爵士的一段著名文章來結尾,或許能夠得到一點鼓勵。他是在蘇格拉底逝世 2500 年後名聲大噪的哲學家,是當代分析哲學的領軍人物之一。他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