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博喻,就是用一連串的喻體,從不同的角度,進行多方面的描繪、說明同一個本體。運用博喻,能強化本體的狀态、特征,增加詩文的形象密度,加強語意,增添氣勢,使所表之意、所抒之情得到透徹的說明,以排山倒海、紛至沓來之力産生淋漓盡緻的表達效果。
在中國的古典文學中,有許多善用博喻的詩詞文章。《詩經》每每有這種寫法,像《國風》的《柏舟》連用鏡、石、席三個形象來跟心情參照,賀鑄在《青玉案》中“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以煙草、風絮、梅雨,喻愁思之繁多、紛亂和綿長,又是那般蒼茫凄迷,集中于眼前而不能排遣,因而百感彙集,愁緒萬千。最動人的還要算白居易《琵琶行》對于音樂的描寫,以“如急雨”、“如私語”、“珠落玉盤”、“間關莺語”、“幽咽泉流”、“冰泉冷澀”、“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聲如裂帛”組成了一組博喻,不僅寫出了衆音的繁雜,也寫出了樂聲的變化,不僅寫出了樂聲的輕柔尖細、清脆圓滑,也寫出了樂聲的剛勁有力、宏大驚人。白居易運用了博喻來描述琵琶聲,喚起了讀者的聽覺經驗和無盡遐想,讓人沉浸在無盡的藝術享受中。在中國古代散文家裡,莊周、韓非、韓愈和蘇轼都喜用這個手法,廣譬博喻,雄辯不窮,使論說顯得更豐富而有力。現代作家中最喜用比喻的當數錢鐘書,錢鐘書從來不把比喻視作一種單純的修辭技巧,他認為比喻是文學語言的根本。什麼是博喻呢?在《宋詩選注》一書中,錢先生為我們解釋道:“宋代講究散文的人所謂‘博喻’或者西洋人所稱道的莎士比亞式比喻,一連串把五花八門的形象來表達一件事物的一個方面或一種狀态。這種描寫和襯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舊小說裡講的‘車輪戰法’,連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應接不暇,本相畢現,降伏在詩人的筆下”。錢鐘書的散文、小說以至批評的文章頗見此風采,五行一比,十行一喻,堪稱熟極而流的比喻大師。
那種藝術感覺太敏銳的人,對事物的聯想常常由此及彼、無限自由,一點觸緒,便會引發他的連翩比喻,羅列堆砌于筆下。在他的詩文中,一串串的博喻便如連山疊嶂,使人賞玩不盡。讀一首現代詩人何其芳的詩歌《月下》,感受一下博喻之美——
今宵準有銀色的夢了,
如白鴿展開沐浴的雙翅,
如素蓮從水影裡墜下的花瓣,
如從琉璃似的梧桐葉
流到積霜的瓦上的秋聲。
何其芳于比喻一途也是深有所得,他詩文中的比喻常如夏夜的星漢燦爛,比喻格豐富多采且複雜多變,明喻、隐喻、借喻、設喻、引喻、博喻等無不頻繁見于筆底。這首《月下》,就是用多種事物來闡述一種月下澄明之感,純淨的意象鋪排而來,如中國書法中的草書,筆意輾轉相連,接二連三地順流而下,令人目不暇接,光色陸離。首句從色彩和形象入手,以“銀色的夢”暗指今宵月色,突出月下清輝的夢幻之美;第二句從神韻入手,以“白鴿”設喻,飾以“展開”、“沐浴”,優美中透着蓬勃的生機,畫出了月光的飄蕩和靈性;第三句從光澤、質地入手,以“素蓮從水影裡墜下的花瓣”,把月光的明潔、輕盈、柔軟狀寫出來,使我們似乎聞到了一縷沁香;再從聲息入手,扣古語“梧桐葉落而天下知秋”,寫這個澄淨月夜的萬籁俱寂,“琉璃似的梧桐葉”喻風中的林葉脆響,“流到積霜的瓦上的秋聲”,突出月下世界的清幽、深邃和遼遠,美得讓人心生憂愁。月光這個本體,被一連串的喻體層層描繪,圍繞形、神、氣、質、味、聲息等等方面盡情展現。何其芳巧借具體的極富感染力的形象,反複加以形容、比附,将“月下”這一情景描寫得有聲有色,創造出極其優美的意境。
何其芳還有一首詩歌《歡樂》,在這首詩中,何其芳最大規模地運用了博喻手法,以加強詩歌的語言節奏,産生感情的遞進,增大抒情份量與密度。
告訴我,歡樂是什麼顔色?
像白鴿的羽翅?鹦鹉的紅嘴?
歡樂是什麼聲音?像一聲蘆笛?
還是從簌簌的松聲到潺潺的流水?
是不是可握住的,如溫情的手?
可看見的,如亮着愛憐的眼光?
會不會使心靈微微地顫抖,
或者靜靜地流淚,如同悲傷?
歡樂是怎樣來的?從什麼地方?
螢火蟲一樣飛在朦胧的樹蔭?
香氣一樣散自薔薇的花瓣上?
它來時腳上響不響着鈴聲?
對于歡樂我的心是盲人的目,
但它是不是可愛的,如我的憂郁。
“歡樂”是人們生活中的一種不同尋常的心理體驗,如何真實而鮮活地表現呢?何其芳采用了通感的藝術表現形式,将各種感官通聯起來,交叉疊印,傳達對于“歡樂”的情感體驗。從視覺上,詩人把“歡樂”想象成“白鴿的羽翅”和“鹦鹉的紅嘴”;從聽覺上,詩人想象“歡樂”是輕快的“一聲蘆笛”、“簌簌的松聲”和“潺潺的流水”;從觸覺上,歡樂又如“溫情的手”,是“可握住的”。詩人不僅正面傳達歡樂給人帶來的幸福之感,而且還從反面來寫,用“悲傷”給人造成的心理影響來寫“歡樂”:“會不會使心靈微微地顫抖,/或者靜靜地流淚,如同悲傷?”準确地交代了“歡樂”來臨時人的情感的多樣繁複,以及面對“歡樂”詩人心旌搖蕩、不能自已的情态。詩人猜度“歡樂”之所由來,也是調動了多種感官,從視覺、嗅覺和聽覺的角度來表現。“歡樂”來時,就像“螢火蟲一樣飛在朦胧的樹蔭”,也像“香氣一樣散自薔薇的花瓣上”,在它的腳上還清脆地“響着鈴聲”,這些美麗的詩句形成的意象,形象地描述了詩人面對“歡樂”時的心理感受。
對于何其芳來說,一個比喻不足以表現出他纏綿悱恻的情感,于是他連用了十二個比喻,不僅色彩絢麗,而且有聲可聞。這些美麗的詩行,化抽象為具體,使本來很抽象的“歡樂”立即轉化為顔色、聲音、物象的三者應合,變成了有聲有色、流芳溢彩的優美意象。這首詩讓我們領略到何其芳排比式比喻的氣勢,他如司馬相如鋪排大賦一般寫這首現代詩。這首詩對“歡樂”這種人類情感反複追問,形成一唱三歎的優美旋律,視覺效果上紛至沓來、錯彩縷金,令人目不暇接,心情躍動,讀這首詩的過程中能體會到一種被逐漸引發的歡快喜悅。一系列的大跨度的博喻連綴,使全詩充滿着隐喻和象征意義,何其芳沒有告訴我們他追求的“歡樂”為何,但是暗示和象征使詩歌意象更為隐秀、境界更為幽深,留給讀者更大的可創造的空間:不論這“歡樂”是詩人對藝術的追求還是對理想愛情的向往,這“歡樂”的幻美輕靈,都調動着讀者的整個靈魂的參與與共舞。
善用博喻,常有“集群”效果;一氣托出多種形象,大大開展讀者的想象力,但這種表現方法常常非天才所不能為。因為,一連串指間花雨缤紛的博喻,要做到每一種都是真切的人生體驗的結晶,每一種比喻都能給讀者提供豐富的人生參照,喚起不同讀者相似而又獨特的人生體驗。形象如此紛繁雜多、千回萬轉,卻又要似斷實連、一氣貫注,富于渾然之美,而非“七寶樓台,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斷”,沒有深厚的才情和紮實的功底絕不可得。富于博喻之美的詩文,予人的是一種從浩瀚心靈出之的澎湃之美,如“星宿之海,萬源湧出”;讓人如同置身于一個繁華的春天,“土膏既厚,春雷一動,萬物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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