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那些細思極恐的細節?不可一日無此君 ——談《紅樓夢》裡的竹子，下面我們就來聊聊關于紅樓夢那些細思極恐的細節?接下來我們就一起去了解一下吧!

紅樓夢那些細思極恐的細節

不可一日無此君 ——談《紅樓夢》裡的竹子

作者簡介：張德斌，古典文學愛好者。在《紅樓夢學刊》訂閱号、中華書局訂閱号、《文史知識》（紙刊）等刊物發表過一些古典文學研究類文章。

在中國傳統文化裡，竹子可以說是一種“神存在”。“歲寒三友”松竹梅，竹子是惟一能做成涼席的；“四君子”梅蘭竹菊，竹子是惟一能紮成笤帚的。竹，上可以入詩入畫，怡情悅性；中可作盤中珍馐，飽人口腹；下可為簾、席、轎、椅，利居家出行。居廟堂之高，可執之以奏天子；處江湖之遠，可擎之以釣寒塘。

在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裡，一向“戲路超寬”的竹子，不出意外地為我們演繹了許多精彩的戲碼。

入詩入畫寄閑情

不寫竹子的詩人不是好詩人。在那些千年傳頌的優秀詩篇裡，處處都有竹子的身影——

《詩經·衛風·淇奧》：“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屈原《離騷》：“索瓊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餘占之。”

李白：“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長幹行》）

……

清·鄭燮 竹石圖軸 山東博物館藏

《紅樓夢》裡的詩人，自然也要把竹子作為吟詠的對象。賈寶玉搬進大觀園後，“心滿意足，再無别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隻和姊妹、丫頭們一處，……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他曾有幾首即事詩，其中《冬夜即事》寫的就是松、竹、梅“歲寒三友”：“梅魂竹夢已三更，錦罽鹴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莺。……”

賈寶玉挨打之後，讓晴雯給林黛玉送去“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林黛玉始則“心中發悶”，後來“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終于明白了賈寶玉的心意，“不覺神魂馳蕩……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内沸然炙起。”便向案上研墨蘸筆，在那兩塊舊帕子上寫了三首詩，其中第三首寫的是：“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賈寶玉、林黛玉吟誦竹子并不是偶然的。在搬進大觀園之前，各自挑選住處的時候，他們就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了潇湘館的“千百竿翠竹”。

隻見林黛玉正在那裡，寶玉便問他：“你住那一處好？”林黛玉正心裡盤算這事，忽見寶玉問他，便笑道：“我心裡想着潇湘館好，愛那幾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欄，比别處更覺幽靜。”寶玉聽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樣，我也要叫你住這裡呢。我就住怡紅院，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豔曲警芳心）

明·馮起震 風竹圖軸 山東博物館藏

“門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蘇轼《答任師中家漢公》），是每一個傳統文人的“理想國”。過去有作為的帝王，在勤政之暇，也紛紛追求此等境界。北京中南海瀛台涵元殿有對聯：“晝永瑣窗閑，竹邊棋墅；日遲簾幕靜，花外琴聲。”頤和園月波樓也有一聯：“一徑竹蔭雲滿地，半簾花影月籠紗。”無怪乎，當賈政帶着一群清客來到潇湘館（當時尚未命名），“忽擡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裡面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衆人都不由得一起贊道：“好個所在！”

有竹不可無水，臨水方稱好竹。王維的“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山居秋暝》）蘇東坡的“近山麰麥早，臨水竹篁修。”（《壬寅二月寄子由》）寫的都是竹與水相得益彰的境界。再來看潇湘館，不光前院有一片竹林，“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而且“後院牆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牆内，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明月夜，竹窗邊，焚香靜坐，挑一本喜歡的書細細品讀，難道不是人世間最幸福的事嗎？難怪古闆如賈政，來到潇湘館，也情不自禁地笑起來，說道：“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

許多大詩人都擅長對竹以抒胸臆，喜歡借竹以燃詩情。蘇東坡說過，“甯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於潛僧綠筠軒》），林黛玉作為大觀園裡最具詩人氣質的一位，她的住處是園内惟一以竹子為主要景觀的小院，她的思想感情也時時處處都借竹子來抒發。比如第三十五回“白玉钏親嘗蓮葉羹　黃金莺巧結梅花絡”：

一進院門，隻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雲“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吃畢藥，隻見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屋内陰陰翠潤，幾簟生涼。

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林黛玉寫出了著名的《秋窗風雨夕》，其構思與行文更是與竹子息息相關：

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于章句，遂成《代别離》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其詞曰：

……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又聽見窗外竹梢焦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

總之，對竹抒懷、吟詩作賦，是比較高級的審美行為。正是借助竹子這個意向，《紅樓夢》裡才有了那些感人至深的段落和詩篇。

入口入腹利養生

早在春秋時代，國人以竹筍為食材已經十分普及：“其肴維何，炰鼈鮮魚，其蔌維何，維筍及蒲。”（《詩經·大雅·韓奕》）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對竹筍情有獨鐘，留下來大量相關詩句：“魚筍朝餐飽，蕉紗暑服輕。”（《晚夏閑居絕無賓客欲尋夢得先寄此詩》）“茶香飄紫筍，脍縷落紅鱗。”（《題周皓大夫新亭子二十二韻》）

張大千 蔬果圖

正如詩中所言，竹筍可以單獨成為一道菜，也可以和肉類或生鮮一起烹制。《紅樓夢》裡第一道竹筍菜品就是“酸筍雞皮湯”。

薛姨媽千哄萬哄的，隻容他吃了幾杯，就忙收過了。作酸筍雞皮湯，寶玉痛喝了兩碗，吃了半碗碧粳粥。（第八回　比通靈金莺微露意　探寶钗黛玉半含酸）

酸筍是腌制過的。酸筍雞皮湯大約有解酒、開胃之功效，賈寶玉常年營養過剩、運動不足，難免食欲欠佳，加之剛剛吃了幾杯酒，酸筍雞皮湯正對胃口，所以才“痛喝了兩碗”，又“吃了半碗碧粳粥”，飯量不錯。

大觀園建好以前，賈府的竹筍菜品，似乎以腌制的為主。除了上引之文，還有劉姥姥二進賈府時吃到的那道著名的“茄鯗”可以為證。

……劉姥姥細嚼了半日，笑道：“雖有一點茄子香，隻是還不像是茄子。告訴我是個什麼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鳳姐兒笑道：“這也不難。……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幹、各色幹果子，俱切成釘子，用雞湯煨幹，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裡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道：“我的佛祖！倒得十來隻雞來配他，怪道這個味兒！”

大觀園建好以後，園裡種了不少竹子，新筍也随時可以吃到了。

一時小丫頭子捧了盒子進來站住。晴雯麝月揭開看時，……卻有一碗火腿鮮筍湯，忙端了放在寶玉跟前。（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因竹子生長不拘季節，竹筍一年四季都可采摘，故而在大觀園中，管理竹林竟成為一項“肥缺”。探春向賴嬷嬷家學習開源節流的管理經驗，“筍”是作為一項重要出産而被提及的。

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兒說閑話兒，誰知那麼個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時寶钗小惠全大體）

所以，當探春臨時主持大觀園工作，在園内推行“承包責任制”時，把竹林當成頭一個分派的大宗項目，也就不足為怪了。

探春聽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園中所有婆子的名單要來，大家參度，大概定了幾個。又将他們一齊傳來，李纨大概告訴與他們。衆人聽了，無不願意，也有說：“那一片竹子單交給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裡吃的筍，一年還可交些錢糧。”……他三人說道：“這一個老祝媽是個妥當的，況他老頭子和他兒子代代都是管打掃竹子，如今竟把這所有的竹子交與他。（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時寶钗小惠全大體）

居家出行千般用

竹子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它不但中看、中吃，還中用。你看，喝酒時用到它——

鳳姐兒聽如此說，便忙笑道：“果真要木頭的，我就取了來。可有一句先說下：這木頭的可比不得瓷的，他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劉姥姥……便說：“取來再商量。”鳳姐乃命豐兒：“到前面裡間屋，書架子上有十個竹根套杯取來。”（第四十一回　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蟲）

喝茶時也用到它——

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虬整雕竹根的一個大海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第四十一回　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蟲）

女孩子們梳妝打扮用到它——

探春道：“誰要這些。怎麼像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這就好了。我喜歡的什麼似的，誰知他們都愛上了，都當寶貝似的搶了去了。”（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

平兒依言妝飾，果見鮮豔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來，與他簪在鬓上。（第四十四回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針織女紅也用到它——

晴雯先将裡子拆開，用茶杯口大的一個竹弓釘牢在背面……補兩針，又看看，織補兩針，又端詳端詳。（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須镯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讀書寫字用到它——

誰知紫鵑走來，送了一卷東西與寶玉，拆開看時，卻是一色老油竹紙上臨的鐘王蠅頭小楷，字迹且與自己十分相似。（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

吟詩作賦也用到它——

太監又将頒賜之物送與猜着之人，每人一個宮制詩筒……（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禅機　制燈迷賈政悲谶語）

頭上用到它——

寶玉道：“……别的都罷了，惟有這鬥笠有趣，竟是活的。上頭的這頂兒是活的，冬天下雪，帶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頂子來，隻剩了這圈子。下雪時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頂，冬天下雪戴。”（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身下也用到它——

鳳姐忙命人将小竹椅擡來，賈母坐上，兩個婆子擡起，鳳姐李纨和衆丫鬟婆子圍随去了，不在話下。（第四十一回　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蟲）

附庸風雅用到它——

平兒咬牙罵道：“……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迹……”（第四十八回　情人情誤思遊藝慕　雅女雅集苦吟詩）

金西厓刻金北樓畫俯仰竹扇骨

原載王世襄《竹刻藝術》（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賈珍有了幾分酒，益發高興，便命取了一竿紫竹箫來，命佩鳳吹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飛。（第七十五回　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谶）

訴諸武力也用到它——

金榮此時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闆在手，地狹人多，那裡經得舞動長闆。茗煙早吃了一下，……這三個豈有不淘氣的，一齊亂嚷：“小婦養的！動了兵器了！”（第九回　戀風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堂）

小厮們不敢違拗，隻得将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闆打了十來下。賈政猶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闆的，自己奪過來，咬着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王夫人一進房來，賈政更如火上澆油一般，那闆子越發下去的又狠又快。（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

大書法家王羲之的兒子王徽之，“性卓荦不羁”，也是一個超級“竹粉”。

時吳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欲觀之，便出坐輿造竹下，諷嘯良久。（《晉書》卷八十）

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世說新語·任誕》）

不可一日無此君，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