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5時,正是淡水魚交易活躍的時段。
嘉燕市場的廣場商鋪前停滿各式暗紅色大漁車。套上長筒雨靴的小工爬上車,娴熟地抄起魚網,将活蹦亂跳的魚,從這一車“抄”到了那一車。漁車旁的店鋪門口,大盆小盆也滿是撲騰的魚,黑魚、鲫魚、草魚、花鲢魚……一群人正埋頭挑魚。
“漁車上打赤膊的是商販小工,挑魚的是下遊商戶。”上海嘉燕企業管理有限公司負責人周輝說。
位于嘉定一隅的嘉燕市場是上海第一大淡水魚集散地,年銷售額達80至120億元,淡水魚約占上海市場80%的份額,小龍蝦占到市場50%的份額。自銅川路等水産市場關閉後,一部分商販轉到嘉燕,這裡對接全國5000多個養殖基地,每天有近40萬公斤鮮活淡水魚從這裡銷往上海各大菜場、超市以及盒馬、叮咚等平台,同時輻射江蘇太倉、蘇州、昆山,浙江嘉興、湖州等地,價格影響着長三角地區乃至整個華東地區淡水産品銷售行情。
交投活躍的背後,有一張數據大網實時滾動。2017年,嘉燕市場開始數字化轉型,建立了一個全程閉環管理的數字追溯系統,來采購的商販隻要掃二維碼,就能知道魚的原産地。
眼下,很多傳統行業都在謀求智能化改造,而在淡水魚交易領域,這還是新鮮事。一場舌尖上的數字化轉型在嘉燕市場悄然推進。
經營戶看着市場一點點長大
一場大雨過後,無塘河泛着泡沫,空氣裡散發着魚腥味。
46歲的趙應奎正遙控着自家的漁車交易,嗓門有點兒大。“今年淡水魚漲得厲害啊,鲫魚已賣到了加州鲈魚這種特水魚的價格,花鲢批發價直逼15元。”
他家租用的是73号檔口。“每天我們要運兩車魚,大概1.3萬公斤。”他算了一筆賬,一年下來,他這個檔口要賣500萬公斤左右淡水魚。
趙應奎是淡水魚這行的老法師了。之前,他在滬太支路水産市場做批發,一幹就是10多年,那邊市場關閉後他搬到嘉燕市場。“好的話,一天利潤可達2到3萬元。但風險也是有的。”說到這,他高亢的嗓音減弱了幾分,“因為運輸過程中的疏漏,我隔壁那家商販前天虧了5萬元。”
趙應奎上遊對接的是安徽、江蘇等地的養殖戶,都是他多年打交道的老客戶。“以前經常要跑養殖場,現在關系穩定了,那邊裝好魚我即使不打款也沒事,彼此信任。”下遊,他也積累了不少客戶,大客戶一次來拿個一兩千公斤,散戶他也做。魚賣得緊俏時,他會給熟悉的老客戶留一些好魚。“都是常來的,做老生意嘛。”
在滬太支路那會兒,趙應奎一天最多做一車生意。2016年轉到嘉燕市場後,眼看着市場一點點變大,交易越來越活躍,他的生意也越來越好,一車增加到了兩車。“這裡交通方便,大貨車開得進來,市場也大,不僅上海,周邊昆山、太倉的客戶,都到我這裡拿貨。”
目前,嘉燕市場共有經營戶238家,淡水魚檔口74戶,其中有光明漁業等國企,通威這樣的上市公司,也有像趙應奎這樣的個體商戶,一個檔口一天做一到三車的交易。行情好的時候,一車能賺5萬元。
檔口26号是丁海一家,上海本地人,在嘉燕租借了一套兩室兩廳,100多平方米的房子。市人大執法檢查組上門時,屋裡稍有點亂,但生活氣息滿滿。
“小日子過得不錯啊!”丁海聽了嘿嘿一笑,“今年行情還可以。”丁海家的漁車是自己的,他這套房的年租金是2萬元,檔口攤位費8萬元,還雇了幾位小工。
丁海的供應商主要是常州養殖戶,“我們拉回來的魚一般都沒問題,不用擔心檢測出問題,因為可以追溯到上遊養殖戶,我們都有聯系的。”
趙應奎也不擔心檢測,他揚了揚手中的身份“二維碼”。“以前通知抽檢,漁車是不敢開回來的,就是開回來,也不敢賣。現在盡管來檢。”趙應奎笑道。
原來,這個“二維碼”才是嘉燕市場與他此前待的市場不一樣的地方。
傳感器探索曾是一段彎路
5月到10月,天氣轉熱,魚容易得病。一下雨氣溫下降,水塘降壓,魚一上一下就容易得腸炎,有的養殖戶會用抗生素。
“魚發病有個過程,一般休藥期是按‘500度日’算。”周輝說,當水溫25℃,至少需停藥20天以上,兩者相乘即“500度日”,才能把抗生素揮發掉。“能治好的就治,如果發現治不好,有人就會想方設法讓魚迅速進入流通市場,盡早賣掉。”
這是食藥監局檢測的重點項目之一。用藥可能發生在各個階段,一旦發現抗生素超标,因為無法說清來源,往往都是經營戶“吃進”。這也是他們最擔心的事,不僅生意白做,還要交一筆不菲的罰金。
怎麼讓交易環節變得更透明,變得可追溯?嘉燕一直在思考。“我們在初具規模的階段訂立了兩個目标,‘互聯網 水産’構建‘智慧農批’,想通過‘智慧農批’讓老百姓吃上放心魚。”周輝說。
2017年始,嘉燕聯合南京農業大學、北京奧科美科技公司啟動了淡水魚批發市場的數字化轉型,完成了國内第一套鮮活産品批發智慧雲端建設。通過數字化管理,延伸到5000多個養殖場或合作社,通過大數據平台監控漁場了解銷售信息,再依托追溯管理系統監管每輛車的運行軌迹,實時監控運回上海的淡水魚量。
“淡水魚這塊一直沒人做,我們是全國第一家嘗試用大數據做這塊市場的,不過也走過一段彎路,代價相當大。”說起那段經曆,周輝有點激動。
為了在線監測魚苗的安全,他們在養殖戶水塘放置了一些傳感器。一開始,數據都正常,兩個月後,數據全線飄紅。“傳輸回來的數據都過了紅線,難道魚都受了污染?”周輝說,公司派人去文山養殖戶調查,發現因為在水裡的時間過長,傳感器被纏繞青苔,數據因此失真。
漁車上的試驗同樣以失敗告終。此前,漁車一度是被懷疑用藥的一道環節,公司在5輛漁車上做傳感器試驗,每個圓柱裝一隻價格25萬的傳感器,一輛車裝7隻傳感器,結果數據也不對。“車箱用的是井水,裡面最多放點海水晶和冰,用液氧(零下200多攝氏度)供氧,此時魚是休眠狀态,即使投抗生素,魚也吸收不了,而且我們檢測的是魚背,不可能檢魚肚腸。”
這套設備投了幾十萬元,結果打了水漂。“想法很好,實現很難。傳感器監測技術目前還不成熟。”嘉燕開始意識到,大數據監測的目标不是魚,而是交易環節上的人和車,通過人和車的實時監測,魚也被溯源了。
溯源系統讓每條魚有迹可循
傳感器實驗失敗了,大數據溯源卻是越做越好。
“所有進入市場的采購商必須持有嘉燕頒發的采購通行證,一人、一車、一證才能進入市場,而所有持證人員在辦理采購證時必須有營業執照或企業出具的采購證明。”周輝說。
位于嘉燕市場的2樓辦公樓裡,牆上挂着四塊大屏,上面實時顯示着交易數據,5000多個養殖場點位分布在一張中國地圖上。
嘉燕市場大數據平台
記者看到,屏幕上實時滾動市場中的每張運單,車牌号、車所經過的路線、養殖場規模等信息都一目了然,“這輛漁車從什麼地方運回的,位置的經緯度多少,都一清二楚。你看,這部車終點是興化,這個運單就不回嘉燕市場了,司機可能明天裝别的東西再回嘉燕。”周輝說,目前這個系統已從從1.0版本叠代到4.0版本。
從屏幕上可以獲知不少信息,縱向的一列顯示15個交易單品,交投活躍的是鳊魚、鲫魚、黑魚、加州鲈魚和草魚,還可以推出一些輸運走向,比如雲南的羅非魚大批運到上海,上海的鲫魚運到雲南了。
大屏上還設了一個排行榜,排第一的是69檔口。“這是一家國企,最多時他們一天要裝11車。”
就靠這些信息,能管住上遊所有的養殖戶嗎?周輝講起另一塊大屏的數據,上面分布着另一張網——産地經紀人網絡。“就是我們的信息員、守門人,一個村莊或一個鎮一般有2位經紀人,都是當地農民。在屏幕對應的就是綠點,他們負責監督這些養殖基地,把魚看好,如果有什麼異樣,第一時間會告訴我們,數據也會上傳網上。”
這支經紀人隊伍在全國有五六百人。周輝說,各地農民對餐桌上的食品安全都很敏感,比如在安慶花亭湖,當地農民決不允許養殖戶撒化肥。
“一家抽檢出了問題,往往那一片都有問題,這樣的養殖戶,我們就會淘汰。”周輝說,憑借這個溯源系統,市場在管理上實施“末位淘汰”,用他的話說,“靠譜的養殖戶進來,不靠譜的不允許進場。”
周輝對日本的築地市場非常推崇。他曾到那裡考察過幾次,這是一個曆經數十年世襲積累下來的成熟市場,實施席位制,嘉燕市場曆史沒有那麼久,但通過大數據可以打造信息透明的信用平台。
大數據前,這樣的末位淘汰,讓人心服口服,無話可說。以前,市場一旦檢測出問題,上遊養殖戶會互相推卸,經營戶無奈罰錢,追溯系統讓這種格局變了。“上周你們來的時候,我們還是5010多家養殖戶,這次隻有5000多家,因為淘汰了幾家。”
“就是每天檢,我們也不怕,都一清二楚呢。”一旁的趙應奎笑道。
“長江禁捕的魚也進不來了,因為沒法溯源。”周輝補充道。
下遊交易數據還未形成閉環
上遊的數據做到了溯源,可是在下遊,還缺一環。
嘉燕市場對接全市854個菜場、1300多家菜店等,有江楊等農貿市場,有大餐飲,也有小菜店,還有盒馬、叮咚等互聯網平台企業。
73魚檔口都賣給了誰?“魚去哪裡了,目前這塊數據還沒上網。”周輝坦言,來這裡買魚的客戶進門時,會留下身份信息,但他們與73家檔口的具體交易信息在商販那裡。
人大執法檢查組視察時,檔口經營戶拿出來的賬本,是簡單的手寫本,記得很粗略,“誰要單子,我們就提供;如果不要,也不會主動提供。”商戶說。
嘉燕市場知道賣出的總數,但不知道具體的分配。而這一環,顯然光靠市場做不下去。“我們大數據程序都做好了,但這需要下遊菜場的推動,下遊如果向商戶索證索票,我們市場才有權留下交易數據信息。”在周輝看來,數字化轉型需要上下遊打通,讓整個産業鍊實現全程封閉管理。
這是最後一個環節,也是關鍵的一環。
去年,浙江萬象市場從嘉燕引進了數據追溯系統的版權。在當地政府支持下,很快做到了上下遊的全程數據對接。“沒想到他們比我們推得還快。”
夜裡11時,檔口的魚賣得差不多了,大漁車正在清洗,經營戶們忙着為第二天進貨做準備。
忙碌了一天,周輝還在算着一本賬。
嘉燕市場從原來的汽配城轉型而來,基礎設施還不完善,路面等着修,漏水的房子待修。漁車換水需進入集中區,老舊管道改建也要推動,這些都是一筆大開支。不過,他依然想把改造的重頭放在“下遊”這環。
生命産業的數字化轉型
淡水魚交易市場的數字化轉型未來是什麼樣?
這幾年的運行下來,大數據溯源不僅對食品安全、長江禁捕做到了前端溯源,在疫情期間也發揮了作用。去年,疫情突發封城封路的那個階段,嘉燕市場通過大數據平台監控的5000多個漁場,了解銷售信息,再通過追溯管理系統監管每輛車的運行軌迹,實時監控運回上海,保證了供應的淡水魚量。
大數據的效應也超越了上海一城。目前,嘉燕市場成為長三角城市淡水魚的一大集散地。“我們跟外面的市場是打通的,我們可以支援他們,他們也可以支援我們。”G20杭州峰會期間,當地淡水魚市場封閉,是嘉燕市場保證着杭州城50萬公斤的日供應量。
雲端數據,也讓嘉燕公司對這個産業鍊的重塑有了新的認知——傳統農批市場商品從養殖場到消費者中間環節的信息不透明,無法追溯來源。商品供應鍊過程信息存在被篡改、被僞造的風險,發生商品質量或安全問題時難以回溯和追責。如果運用區塊鍊去中心化,商品從産地到中間商再到消費者,中間産生的所有運單,物流處理情況,進行360度監控。通過互聯網 物聯網技術,讓消費者對自己購買的任何一件商品都可以通過平台進行産地源頭、中間商戶等追溯。同時區塊鍊可以實現多方共同記錄溯源信息,消費者可查詢驗真。保證溯源信息一旦記錄後無法删除、不可篡改。在保證商業隐私的同時,支持全流程交易曆史記錄的審計、回溯,這樣就能讓老百姓吃上真正放心得魚!
這倒是有點互聯網人的味道了。
事實上,嘉燕市場的數字化轉型,也引來互聯網公司的興趣。“在算法技術上,他們确實有優勢,但他們沒我們懂魚。”說這句話時,周輝意味深長。互聯網公司選的都是一種規格的魚,力求标準化,“可是,養殖塘的魚長得都一樣大嗎?他們顯然不可能把整個養殖水塘都包下來。”
眼下,互聯網對各個行業的改造升級無處不在,“在我們之前,世界上還沒有一家用大數據去追溯活魚的,因為這很難。”
他頓了頓說,這和其他行業還不一樣,因為我們做的是生命産業的數字化轉型,“魚是活的,很難被标準化。你以為讓每條魚都有個二維碼是溯源嗎?那是誤區,事實上我們記錄的是人的活動。”
他給記者演示魚的吃法,“好的魚簡單蒸一下,不用加什麼調料,味道就很鮮。淡水魚在淡水環境長大,有人會撒一把鹽,魚越喝越渴,越渴越喝,這讓魚會活得久一點,但鮮美就被沖淡了。我們要做的,就是用技術手段留住這個鮮美,而不是反之。”
欄目主編:張駿 文字編輯:王海燕 題圖來源:王海燕攝
來源:作者: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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