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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心靈史
王安憶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心靈史
更新时间:2024-11-17 21:52:49

木豐導讀

再看這篇小說時,我是懷着欣賞的心情來看的。多年前看過,今天在書上又看到了,想再看。它讓我記住它的是最後幾句——太刻薄。小說借“女人”的口吻講述自己的經曆,講得那麼投入動人。可作者卻峰回一轉,來了個不可思議的結尾。

王安憶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心靈史(王安憶發廊情話)1

王安憶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心靈史(王安憶發廊情話)2

發廊情話

王安憶

這一間窄小的發廊,開在臨時搭建的披廈裡,借人家的外牆,占了拐角的人行道,再過去就是一條嘈雜小街的路口。老闆是對面美發廳裡辭職出來的理發師傅,三十來歲的年紀,蘇北人。也許,他未必是真正的蘇北人,隻是入了這行,自然就操一口蘇北話了。這好像是這一行業的标志,代表了正宗傳繼。與口音相配的,還有白皙的皮膚,顔色很黑、發質很硬的頭發,鬓角喜歡略長一些,修平了尖,帶着鄉下人的時髦,多少有點流氣,但是讓臉面的質樸給糾正了。臉相多是端正的,眉黑黑,眼睛亮亮,雙睑為多,鼻梁,比較直,臉就有架子。在男人中間,這類長相算是有點“豔”,其實還是鄉氣。他們在男人裡面,也算得上饒舌,說話的内容很是女人氣,加上抑揚纏綿誇張的揚州口音,就更像是個嘴碎的女人了。這與他們剽悍的體格形成很有趣的對比。他們的一雙手,又有些像女人了,像女人的白和軟,但要大和長了許多,所以,就有了一種怪異的性感。那是溫水,洗發精,護發素,還有頭發,尤其是女人的頭發的擺弄,所養護成的。他們操起剪子來,帶着些賣弄的誇張,上下翻飛,咔嚓作響,一縷縷頭發灑落下來。另一隻手上的梳子挑着發绺,剛挑起,剪子就進來了,看起來有些亂。一大陣亂剪過去,節奏和緩下來,細細梳平,剪刀慎重地貼住發梢,張開。用一句成語來形容,就是,動如脫兔,靜如處子。

這一個蘇北人,就是說老闆,卻不大愛說話。他的裝束也有了改變,穿了件黑皮夾克,周轉行動多少是不便的。也許是做了老闆,所以不能像個單純的理發師那樣輕佻随便了,再加上初做生意,不免緊張,于是就變得持重了。他包剪和吹,另雇了兩個年輕姑娘洗頭,兼給燙發的客人上發卷。有了她們,店裡就聒噪多了。她們大約來自安徽南部一帶,口音的界别比較模糊,某些音下行的趨向接近蘇北話,但整體上又更向北方語靠攏。最主要的是,語音的氣質要粗犷得多,這是根本的區别。她們的年齡分别在二十出頭和三十不到,長相奇怪的很相似,大約是因為裝束。她們都是削薄碎剪的發型,發梢錯亂地掩着渾圓的臉龐,有一點風塵女子的意思。可她們的眼神卻都是直愣愣的,都像大膽的鄉裡女子看人。五官仔細看還有幾分秀氣,隻是被木呆的表情埋沒了。她們都穿一件窄身編織衫,領口鑲尼龍蕾絲,袖口撒開,一件果綠,一件桃紅。褲子是牛仔七分褲,褲口開一寸衩,腳下各是一雙松糕底圓口橫帶皮鞋。衣服都是緊窄的流行樣式,裹在她們身上,顯得很局促。她們經過室外強度勞作的身體,出力的部位,像肩、背、臂膀、髋部、肌肉都比較發達,就将這些衣服穿走了樣。倘若兩張椅上都坐了洗頭的客人,她們便一邊一個,挺直身子站到客人身後,擠上洗發水,一隻手和面似的将頭發攪成一堆白沫,然後,雙手一并插進去,抓、撓、拉。她們就像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擡肩,懸臂的姿勢一模一樣,抓撓的程序動作也完全一緻,看上去,很是整齊。她們還都喜歡抓撓着頭發,眼睛看着正前方鏡子裡,客人的眼睛,直逼逼地,要看出客人心中的秘密。看了一時,再側過頭去,與同伴說話。她們說話的聲音很大,笑聲也很響亮,總之是放肆的。老闆并不說她們,看來,是個沉默的人,還有些若有所思的。她們于是會疏懶下來,隻是依樣畫葫蘆般地動作,卻沒什麼實質性的效果。這時,客人就會發聲音了:你不要在表面劃來劃去,要抓到裡面去。受譴責的小姐便委屈地說:方才的客人還說我的指甲太尖了呢!客人再說:你手指甲再尖也無用,隻在表面上劃。這時,老闆就站起來,走到客人身後,親手替客人洗發。小姐呢?依然帶着受委屈的表情,走開去,到水池前沖手,然後往牆邊鐵架折疊椅上一坐,那姿态是在說:正好歇着!她們多少已經學油滑了。

店裡時常還會坐幾個閑人,家住附近,沒事,就跑來坐着。人還以為等着做頭發的,推門并不進來,而是問:要排隊?裡面的人一并說:不排隊,不排隊!生怕客人退走。閑人多是女性,有的手裡還拿着毛線活,有的隻是抄着手。雖說是閑人,可卻都有一種倦容,衣履也不夠整潔,好像方才從床上起來,直接走到店堂裡似的。可能也不是倦容,隻是内室裡的私密氣息,總有些粘滞不潔,難免顯得邋遢氣。果然,有幾次,方才還蓬頭垢面地在這裡閑話,這一時卻見換了個人似的,化了妝,換了衣服,踩着高跟鞋,噔噔噔,頭也不回地從店門前走過去,赴哪裡的約會去了。等再來到這裡,已經是曲終人散的闌珊人意了。她們回憶着前夜的麻将,麻将桌上的作弊,口角和得失。或者是一場喜宴,新郎新娘的儀表,行頭,酒席的排場,各方賓客來頭大小。就好像一宵的笙歌管弦,要在這裡抖落掉餘燼似的。此外,股市的起伏波動,隔壁店家老闆與雇員的争端,弄内的短長事,還有方才走出的客人的吝啬與大方,也是閑話的内容。有她們在,那兩位洗頭小姐,也覺得不沉悶了。并且,有多少知識,可以從她們那裡得來。遇到和計較的客人吵嘴,她們則會出來打圓場。她們都是有見識的,世事圓通的人。甚至你會覺得不相稱,像她們這樣見過世面,何以要到這小店來,與兩個安徽女子軋道?難得她們如此随和。豈不知道,這城市裡的人原不像看上去的那麼傲慢,内心裡其實并沒有多少等級之分的。她們生活在人多的地方,挺愛熱鬧,最怕的是冷清。她們内心,甚至還不如這些外來的女子來得尖刻。這倒是出于優越感了,因為處境安全,不必時時提防。當然,還是因為生性淳厚,你真不會相信“生性淳厚”這幾個字能按在她們身上,可事實的确如此。在這鬧市中心生活久了,便發現這裡有幾分像鄉村,像鄉村的質。生活在時間的延續中,表面的漂浮物逐浪而去,一些具有實質性的内容則沉積下來,它們其實簡單得多,但卻真正決定了生活的方式。所以,這些閑坐的女人裡,沒幾個能猜得到那兩位小姐背底裡如何談論她們,當她們光鮮地從玻璃門前走過去,她們在門後的眼光,藏着怎樣複雜的心思。

每天早上,将近九點鐘光景,玻璃門上的簾子拉開了,門從裡面撥了銷。這城市的街是扭的,房屋的朝向便不那麼正,說不出是怎樣一來,太陽從門外照到鏡子上,很晃眼的。在晃眼的陽光裡,兩位小姐在擺放椅子,收拾鏡台上的小東西,順便對了鏡子整理身上的衣衫和頭發。有一點像舞台,方才拉開帷幕。倘有趕早的顧客,這時候推門進去,會嗅出店堂裡的氣味有些濁,夾雜着許多成分。“他”或“她”當然分辨不出那裡面有被褥的氣味,混了香脂的體味,還有幾種吃食的氣味:泡飯的米湯氣,醬菜的鹽醬氣,油條的油氣,再有一股灼熱的磁鐵氣味,來自剛燃過的電爐。她們就是在裡面過宿的,折疊床,鋪蓋,鍋碗,都掩在後門外面。這裡還有一扇後門,門外正是人家的後窗台,用紙闆箱圍住半平方米的地方,擱置這些雜物,上面再覆一張塑料薄膜。在這條窄街上,沿街的住戶門口,都堆放着雜物,所以,就不顯得突兀和不妥。過了一時,老闆也來了,進來看看,并沒什麼事,就又走了。走了一時,又來,再看看,還是沒什麼事,再又走了。他顯得很忙碌,有着一些對外的交道需要處理的樣子。有了自己的生意,做了老闆,他的外形上似乎有了改變。他黑了,抑或并不是黑,而是粗糙,就像染了一層風霜。而且,有一種焦慮,替代了他們這類手藝人的悠閑勁。那是由手藝娴熟而生出的松弛,以緻都有點油滑氣了。現在,他卻是沉郁了。這件黑皮夾克他穿着真是不像樣,硬、闆、灰蒙蒙,就像一個奔走在城鄉之間的水産販子。黑色牛皮鞋也蒙了灰,顯出奔走操勞的樣子。等他跑進跑出靠一段落,停歇下來,一時又沒有剪和吹的客人,他便坐在櫃台裡面,背後是嵌了鏡子的玻璃壁架,架上放各種洗滌品,冷燙精,護發素,油膏。櫃台上立有一面硬紙闆,上面排列着标了号碼的各種染顔色樣本。總之,這發廊雖小,可五髒俱全。老闆坐在櫃台裡邊,用指甲锉锉着指甲。這帶有女氣的動作,倒流露出一點他本行的小習氣。

他低頭坐在那裡,任憑小姐們與閑坐的人如何聒噪,也不搭腔。人們幾乎都将他忘了,可是,很奇怪地,又像是要說給他聽。倘若他要不在場,說話的興頭就會低一點,話題也變得散漫,東一句,西一句,有些漫不經心的意思。這個沉默的人,無論如何是這裡的主人,起着核心的作用。現在,他坐在這裡了,眼睛望着前邊的玻璃門,門外街面上的忙碌,有一種熟稔的日常氣息。人臉大緻是相熟的,所作所為還是相熟。在這鬧市的腹地,夾在民居中間的街,也是近似鄉村的氣質,相對封閉。外面世界的波瀾,還進不到這裡面,隻會因沖擊邊岸而引起騷動。老闆的眼光茫茫然的,這是處在創業艱難中的人統有的眼光,忙定下來,不禁自問道:有什麼意思呢?發廊裡的閑話很熱烈,兩位小姐興奮着,手在客人頭上動作,連帶身體雀躍着,形成一種舞蹈的節奏。肥皂泡飛到客人的眼睛裡,客人抗議了一次,又抗議了一次,待到第三次,空氣中就有了火氣。老闆在櫃台後面立起來,可是,沒有等他走到客人身後,有一個人卻代替他,擠開了那位小姐。這是邊上坐着的一個閑人,也算是常客了,家住街那頭百貨公司樓上,丈夫是做生意的,養着她,沒事,就到這裡來坐着。

她從鐵架折疊椅上站起來,走到客人身後,略一挽袖,擡起手臂,手指頭沿了客人發際往兩邊敏捷地爬行開去,額上立即幹淨了。她快速地将客人頂上的泡沫堆疊起來,然後伸進深處抓撓。她笑嘻嘻地回頭看人們,好像在說:怎麼樣?是孩子氣的技癢,也顯出她曾經是幹過這一行的。要這麼一想,你便發現,她其實也和那兩個小姐有些像呢!圓臉,短發,細淡尚端正的五官。所有的洗發小姐幾乎都像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她的個子比那兩個小姐還要小些,穿呢?又穿了一條燈芯絨,胸前縫一個狗熊貼花的背帶褲,這使她看起來,完全是孩子的形容。不過,再仔細端量,才會看出她懷有着身孕!這樣,你忽就不确定起來。進一步地,你注意到她看人的眼光,不是像那兩位一樣直逼逼的,恰巧相反,很柔軟,似乎什麼都沒看,其實全看見了。你想,這女人有些不簡單啊!到此,她已經與那兩位小姐完全區别開來了。她們有着本質的不同,這不同來源于經驗、年齡、天賦,還有地域。對了,這女人是上海人,她說一口上海話。她甚至還不像她那個年齡,二十多,三十,或者三十出頭?就這一個年齡段吧,她不像這個年齡段的上海男女,有許多流行語,又有許多生硬的發音。她的上海話竟有些老派的純熟,這顯示她應該是在正宗的滬上生活裡面。

客人安靜下來,小姐們則興奮着問出諸多問題,總起來就是,你也做過這一行啊!她翹起下巴,朝櫃台,也就是老闆的方向一點:我開過一個發廊。不等人們發出驚愕的歎聲,她又加上一句,先前做過一段百貨。再是一句:還開過一家飯店,名叫“好吃”!說到此,人們反倒不吃驚了,因為不大可信。這三段式加在一起需要多長時間?而她究竟又有多大年紀?再看她臉上的笑容,那樣得意的,又變成孩子了,沉不住氣,愛說大話的孩子,狡黠地眨眨眼:信不信随便。小姐們不看她了,由她自己替客人洗頭。她笑着将幹洗的全套動作做了兩遍,然後說:沖去吧!将客人還給原先的小姐,帶到洗頭池前,自己舉着手等在一邊,等水池子空出來好沖手。她很有興趣地看着手上堆着的泡沫,手指撮弄出一個尖,尖上正好停着一點太陽光。光流連到她臉上,她的笑容在晃動的光影裡有一點惘然。店裡有一瞬是靜着的,隻有水沖在頭發裡柔和的咝聲,還有煤氣熱水器噗一聲開,又噗一聲關。老闆肘撐在膝上,下巴托在掌中,那樣子有點像小孩,想着小孩子家的心事。

我的發廊在安西路,安西路,知道嗎?她說。小姐們搖頭說不知道。現在已經拆了,那時候,很繁榮呢!長甯區那邊有名的服裝街,有人叫它小華亭的。我的發廊在服裝街的尾上,或者也不能說尾,而是隔了一條橫馬路的街頭上。我對那地方比較熟,雖然我自己家住在淮海路那邊,可是朋友借給我做小百貨的門面在安西路,所以就熟了。

小姐們回頭朝向她,聽她說。沖頭發的沖好了,送到座位上,老闆起身去吹風。小姐自己站在一邊,用一塊幹毛巾擦手。她走到空出來的水池,擰開龍頭,沖淨手上的泡沫,暫時停下來,臉上帶了微笑。她左右手交換握了花灑,沖手。水絲很軟弱地彎曲下來,彙成細流。電吹風的嗡嗡聲充滿在店内,頭發的氣味彌散在透進玻璃門窗的陽光裡,顯得有些黏膩。她洗好手,那小姐将手中幹毛巾遞過來,她沒接,隻是在上面正手反手攤了攤,算是擦幹了,回到先前的折疊椅上,坐下。後來呢?小姐中的一個問道。她擡起微笑的臉,詢問地看着發問的人。為什麼不做百貨而要做發廊?那人解釋了自己的問題。

她“哦”了一聲,仿佛剛明白過來似的。小百貨,你知道利極薄,倘若你沒有特别的進貨渠道,賠煞算數。那些供銷商,你打過一趟交道,三天吃不下飯!說到此處,她忽然收住,意識到險些說到不該說的話。安西路的鋪面,是我朋友借我做的,本來就不是我自己的,做也做不長。所以呢,做,做,做,我就想自己做了。做什麼呢?在家待業的時候,我陪隔壁鄰居家的小姑娘,到理發學校聽過課,回到家,我讓她在我頭上練洗頭,我在她頭上練,就這麼練着玩。到後來,我洗得比她還好。她擡了擡下巴,好像在說:方才你們也見到了。我想:就開個發廊吧!安西路,就這點好,做什麼事都像玩一樣,沒有心理壓力的。朋友又多,因為都是靠朋友的,所以都肯幫朋友。當然,安西路的人和我們淮海路的不一樣。就是這裡,她用手點點腳下的地面,這靜安寺地方的人和淮海路的都不一樣。淮海路的女孩子,走到哪裡都看得出來不一樣。不是長相,不是說話,也不能說不是,可能有一點是,不過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大約是氣質。她為自己說出“氣質”這兩個字,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下,似乎覺得不夠謙遜。不過,安西路的人有安西路人的好,他們很肯幫忙,而且,更重要的,就是我剛才說的:什麼嚴重的事情,在他們看來,都和玩一樣。聽他們說話,你會聽不懂,難道是吹牛?吹牛也要打打草稿。可他們完全是像真的:開發廊?好呀,我的朋友在香港學出師的,專給明星做發型;店面嗎?安西路服裝街要延長,還要豐富品種,我有個朋友和區長認識,同他說一聲好了;第三個朋友恰巧專門做推銷洗發香波的,可以用批發價賣我。還有工商局,衛生局,勞動服務公司,治安大隊,都有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都是一句話就成的。當然,實際上不會有這麼好運道,否則,人人發财了。那個做發型的朋友,不是在香港,而是在溫州學的,不過曾經在香港人的發廊裡做過,開的價高過天,還要有住房,包交通,因為他實際連溫州人都不是,而是溫州底下的德清鄉下人。服裝街不僅不延長,連原來的都有拆掉的危險,有幾戶居民是有來頭的,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一直在呼籲。你知道,安西路一帶多是洋房,本來是極清靜的。那推銷洗發香波的,倒是天天來,來到我的百貨攤位上,這時我的百貨還沒有結束。他拎一隻拷克箱,蓋子揭開來,裡面像中藥房樣,一小格一小格,放着樣品。樣子蠻像,結果全是假貨,在火車站那裡的地下工廠生産出來,四面八方去兜售。一上手就知道,處處是關隘,問題是,一上手就甩不掉了。本來,不過是玩玩的,一來二去,玩成真了。脾氣上來了,志氣也上來了,非要成功不可了!發廊到底開出來了,倒真開在隔橫馬路的街那頭,政策有一時松動,一要解決待業人員生計,二要街道裡委創收。不過,松幾天又緊起來,除了我這家發廊,再沒有開出别的鋪面。我的發廊正好嵌在弄堂貼邊上,狹長的一條,門是朝裡的,對了弄堂另一側牆面。

在她講述的過程中,又先後進了兩個客人,一個男客,一個女客。老闆先給男賓修面,再給女客彩色油。女客對了硬紙闆上的顔色樣品思忖很久,最後選定一種。兩個小姐聽得出神,聽故事并不比聊天更影響她們幹活,甚至聆聽産生的專注,使她們安靜下來,手下就不那麼浮躁了。老闆依然沉默着,這是一個靜默的男人,即便需要與客人交流,他也盡可能以動作示意,比如,點頭,搖頭,用手指劃。萬不得已要說話,他就用極輕的音量說出極簡單的幾個字。她的叙述相當流利,語音清晰,輕盈地穿行在店堂間,透過刀剪的嘁喳,花灑裡的水絲,客人與老闆耳語般的對話。

生意好不好?一個小姐問道。她沒有正面回答這問題,依着原有的思路往下去。開張這一日,大家,就是安西路服裝街的朋友,都來放炮仗了。朋友中有一個人,大家都叫他:“老法師”,她停頓一下,繞過這話題,這個人等會兒再說。你問我生意如何?她看着方才提問的小姐。這一繞道有些打亂叙述,需要一個緩沖,用來調整節奏。生意嘛,不好不壞,多的還是洗頭,其中起碼有一半是朋友,“挑”我生意的。她一笑,因為用了一句粗俚的切口稍有些羞慚。像我們這種發廊,多少有點不上不落。居民習慣去國營的理發店;隔壁小區裡,就有一個裡弄開的理發室,洗頭隻要五塊錢。生活質量高的又要去美發廳、美容院,香港台灣人開的。再有一類發廊,是要在城鄉接合部,外地人集聚的地方,叫是叫發廊,小姐們連洗頭都不會。她停下來,略過去了。到我們這地方來洗頭的,多是一些小姑娘,讀中學的,剛剛學了時髦,大人又不許去美發廳,就隻得到我們這裡來。她們多數是一頭直發,拖到背脊處,額角上胎毛還沒掉幹淨,懷裡抱一瓶自家的洗發水,坐到椅子上,喊一聲阿姨,多抓抓噢!别看她們年紀小,已經學了白領的脾氣,一會兒說抓重了,一會兒說抓輕了,一會兒又說洗出頭皮屑,一會兒再說吹風筒太近,頭發開出叉。半通不通,口氣卻很淩厲,你也不好跟她兇,隻好和她“淘漿糊”。她又用了一個俚語,自己笑出聲。和這幫小姑娘混的時候長了,要來真正做發型的客人,倒有點不曉得怎麼下手了。當然,即使有做頭發的,也不過是幾個老阿姨,卷一卷,吹一吹。就算是比較時髦的,也不怕,我的師傅路子還是正規的,原來在紫羅蘭做過,怕是怕那種路子外邊的。但是,你越怕什麼,就越來什麼。這一天,不早不晚,來了一個人。她忽然止住,本來交錯抱在肚子上的手臂解開來,插進背帶褲的口袋,這樣,腰就往前挺一挺,肚子也挺一挺,腳尖并攏朝前伸直。再繼續往下:他要剃光頭。

這是一個光頭客,隻不過長出薄薄一層頭發茬兒,他要再推推光。他是這樣進來的,推開門,一腳在門裡,另一腳在門外,說:推不推光頭?好像他自己也沒什麼把握,隻是來試試。我們那個師傅,已經笑出來了,馬上有話要跟進:到剃頭擔子上去推!其實誰看見過剃頭擔子,隻不過放在嘴上說說罷了。就在這當口,也不知道怎麼,我“拔”地立起來,搶過師傅的話頭,說了一個字:推!事後再想,并不是一時沖動,而是有來由的,我感覺到這不是一般的光頭。她笑了,兩位小姐也笑了,問:不是一般,又是什麼?這話怎麼說!她沉吟了一時。這一時很短促,可在她整個流暢連貫的講述中,卻是一個令人注意的間隙,好像有許多東西湧了上來。她沉吟一時,說下去。假如是一個老頭兒、民工、鄉下人,或者穿着陳舊……怎麼說,反正是那種真正剃光頭的朋友,我就不會留人了。但是這一個呢,年輕,也不算頂年輕,三十左右。他穿一件中式立領,黑直貢呢的棉襖,那時候還不像這幾年時興穿中裝,猛一看,就像道袍,褲子是黑西褲,底下一雙黑直貢呢圓口布底鞋。背的一隻包,也很奇怪,你們猜是什麼包?洗白的帆布包,蓋面上縫一隻五角星,軍用書包。他的樣子就是這麼怪,但是,很不一般,極其不一般。

我請他進來,坐下,抖開尼龍單子,圍好,封緊,再去鏡箱裡拿工具。我們店裡的人都看着我,不曉得我準備怎麼下手。我眼睛盯着我的手,一會兒拿起一把電推刀,一會拿起一把剪刀,先是拿大的,再是拿小的,我一捏住那把小剪刀的時候,心裡忽然定了,我拿對東西了。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做事情都憑感覺,感覺呢,又都集中在手上。所以,許多事情,我都要先去做,做在想前邊,做以前什麼都不知道,可是隻要做起來,自然就懂了。小時候,我們弄堂裡的小姑娘,興起來鈎花邊,大家把花樣傳來傳去。還有書,書上有照片,針法。我是不要看這些,我就是要鈎針,線,在手裡,三繞兩繞,起了頭,各路針法我就都鈎出來了。大人說我手勢好,說,什麼叫手勢好,伊就是!這時候,我捏了這把小剪刀,回到客人身邊,把椅子放低一節,這個光頭客個子挺高的。他看了看我手裡的小剪刀,沒有說話,也不曉得是看出我會,還是看出我不會。我反正覺得我會。事後,我們那師傅也問我在哪裡學的,說一看我拿起剪刀,就曉得我會。其實,我不但沒學過,連看也沒看過,我就是知道,不能用推刀,也不能用刮刀,那就真的是剃頭擔子了。而我們是發廊,客人呢,又是那樣的,我們必須是新潮的。我拿起剪刀來就再沒有猶豫,我從發際線開始,一點一點往後剪。剪刀小,刀口短,留下的“角”就小,總之,一句話,就是要剪圓。這是基本原則,不要有“角”。這個客人的頭型很好,圓。你們不要笑,你們接觸的頭比接觸的人還多,是不是都圓?不是吧!可以說大多數的頭不圓,或者整體圓,局部卻有凹凸。可他不!不僅圓,還沒有凹凸,更難得的是,他頭上沒有一處斑秃和疤。倘若要把所有人的頭都剃光的話,你們會發現,人人頭上都會有幾處斑秃和疤。可他就沒有。所以他敢剃光頭呀!光頭不是人人能剃的,要有條件。這個頭,我整整剪了一個半小時,剪下的頭發茬兒,細得像粉。我雖然注意力全在他的頭上,可我知道,他一直睜着眼睛,從鏡子裡看着我的手勢。後來,他告訴我,他以前的頭,都是用電推刀推的,他的女朋友幫他推。他和他的女朋友,都是戲劇學院的,他是老師,女朋友是學生。他的女朋友出去外地拍電視劇了,他隻好出來找地方推頭。走過幾條馬路,找了無數家發廊,都說不推光頭,最後才找到我的發廊。他和他的女朋友,在武夷路上借了套一室戶住,離安西路不很遠,以後,他就時常來了。這些都是他以後告訴我的。

叙述顯然到了關鍵部位,店裡的空氣竟有些緊張。正是下午兩三點不大上客的空當裡,兩個小姐一左一右坐在她身邊,老闆在櫃台裡打瞌睡,對她的故事不感興趣的樣子,但是也沒有出來幹涉她們這樣大談山海經。他真的改了脾性,理發師傅都是饒舌的,愛聽和傳一些家長裡短的事故,而這一個,已經變得漠然了。小姐們等着情節繼續發展,不料她卻話鋒一轉:我剛才有沒有提到一個“老法師”?那是安西路做服裝的朋友中的一個。叫他老法師,一是因為年紀,那時候他已經四十歲,二是因為他有社會經驗。他的社會經驗用在生意上面并不多,主要是用在嘴上。他隻要坐下來一開講,老闆就都忘了做生意,聚到他身旁邊來聽課。據說他在局裡面,承辦員聽他講得忘了問案情。她頓了一下,因為說漏嘴臉紅了,旋即坦然一笑:不講也明白,安西路上的老闆,大約有一半進過“廟”。帶出切口沒有使她再停歇下來,臉上的紅卻擴大并且加深,就有了類似豁出去的表情。從“廟”裡出來,找不到工作,就做生意了。老法師吃官司,還是因為他的嘴:詐騙!他騙人家說他是華僑,在南洋開橡膠園,到上海來是想娶個上海太太。南洋那邊的華人多是福建一帶過去的,長相不好,矮,瘦,黑,熱帶瘴氣重,遺傳上有許多問題。所以,他就決定到上海來解決婚姻大事。上海人種好,他說。你們知道,他說起來一套又一套的,天底下哪個角角落落他好像都去過。他說上海人種好,上海人裡面,女更比男好。江南地方,水分充盈,就滋陰。他說:你們看過《紅樓夢》嗎?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就是這個意思。上海的女人,就是水做的女人。水土濕潤,氣韻就調和,無論骨骼還是肌膚,都分量相稱,短長相宜。比如臉相,北方人,多是蒙古種,顴骨寬平,腮大,眉毛疏淡,單眼皮,矮鼻梁,嘴形缺乏線條,表情呆滞。南方人,是越人種,就像福建的那種,眼睛圓大,而且重睑,但陷得太深,鼻孔上翻,有猴相,欠貴氣。江南人,卻是調和了南北兩地的種相,上海呢,又調和了江南地方的種相。上海的調和,不僅是自然水土的調和,還加上一層工業的調和。有沒有看過老上海的月份牌?美人穿着的旗袍,洋裝皮大衣,繡花高跟鞋,坐着的西洋靠背椅,镂花幾子,幾子上的留聲機,張着喇叭,枝形架的螺钿罩子燈,就是工業的調和。老法師穿一件西裝,手裡拎一隻拷克箱,坐在賓館的大堂酒吧裡,和一批批客人開講。到了吃飯時間,自然有人請去餐廳,水晶蝦仁,松鼠桂魚,叫化雞一道道點上來。這時候,他就改講吃經。這些人都是雞生蛋、蛋生雞地生出來的,多數二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有一些家世還挺好的,據說有高幹的女兒,醫生的女兒,有大學生,教師,還有一個電影演員。認識過後,不出一個月,就向人家開口借錢。其實不要他開口,人家自己就會給他錢:外币兌換起來不便當,還要去中國銀行排隊填表,拿人民币去用吧,不必客氣!上家的錢給下家用,就像銀行一樣,周轉起來非常順利,沒有一點漏洞的。老法師長得難看,不是難看,而是怪。猛一看沒有下巴,定定睛,下巴是有的,卻連着喉結這一段,形成一個收勢。第二看,沒有肩膀,其實肩膀肯定有,而且相當寬,可是頭頸太粗,兩塊肩胛提肌特别發達,肩膀就塌下來,變成黃牛肩膀了。第三看,多了一副手臂轉彎骨。原因是手心朝裡,轉彎骨朝外,手心一翻,轉彎骨就到裡面來了,就好像多出一副。要說,老法師是長得沒有福相,不過,一雙手腳又補回來一些。他的手腳都小,與他一米七八的身胚比起來,實在小得不相稱。所以,這也是一怪。這樣七歪八扭的一個人,就全憑着一張嘴,招蜂引蝶。她說到這個詞,大約想到與老法師的形象不符,便笑了。笑裡邊帶了譏诮,又很微妙地帶一點憐惜。她臉上的紅沒有褪去,而是均勻地布開了,使她平淡的面容變得有些姣好。後來,有一日,人家介紹給他一個小姑娘,跟過來看的,有她一幫親眷朋友,其中一個看過後就有點起疑,覺得這人面熟陌生,像是他們單位,區飲食公司裡的供銷員。但他自己還不敢确定,過一日,又帶了另一名同事來看。另―名同事連他的名字都喊出來了。于是,報告公安局。騙過的人再雞生蛋、蛋生雞地吐出來,竟然有十二個,整整一打。老法師一個也不賴,統統頂下來。他說,是他自己失足,就要自己承擔,有本事不要穿幫,穿幫就不要賴,本事不是用在這時候的。審他案子的承辦員也很服帖他,夜裡值班瞌睡上來了,就把他叫出來,聽他講,然後一人一碗大排面宵夜。因為他态度好,就判了從寬,三年勞教。在白茅嶺農場,勞教也都服帖他,他做了大組長。勞教也分三六九等,詐騙第一等,因為智商高呀!老法師又是高裡面的高人。

有客人進來了,一個女客,洗和做,因晚上去喝喜酒,要求做得仔細一點。叙述被打斷了,一個小姐去洗頭,另一個拉過盛卷發筒的塑料筐,将卷發筒上挂着的橡皮筋扯開來,各放一邊,等會兒好用,一邊問:那麼光頭客呢?怎麼就講到“老法師”上面了呢?洗頭的小姐也側過臉對了這邊問:是呀,光頭客到哪裡去了呢?她光笑不答,向老闆要了個一次性塑料杯,到飲水器上接了水,慢慢地喝。人們便不敢催她,耐心地等着。店裡的騷動平息下來,重新建立秩序,恢複了講述和聆聽的安靜氣氛。

老法師在白茅嶺農場待了兩年半,另外半年減掉了。她繼續說老法師。從白茅嶺回來,他就到安西路上租個鋪面,做服裝,專做女裝。他生意經一般,這也正是他有社會經驗的表現。他常常說: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何必要強過人家的頭呢?安西路上做得巴結的人做大了,攤位轉租出去,自己到虹橋路開時裝店的也有,開服裝廠的也有,去南非、阿根廷做生意的也有,老法師卻穩坐釣魚台,不動。他有一句話,叫做:家有千千屋,日卧三尺。所以他生意就做得潇灑,進來的服裝,有我們喜歡的,他就很慷慨地一送:拿去!他對我們小姑娘很好,出手也大方,還教我們許多事情。他說:女人隻要基本端正,沒有大的缺陷就可以了,重要的是要有腦子,就是有智商。老話說,“紅顔薄命”,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是,長得好看并非有好命,是不是?還有一句俗話,叫做:“聰明面孔笨肚腸”,什麼意思?為什麼要把面孔和肚腸對立起來?原因就是,女人自恃有一張臉就放松了頭腦的訓練,結果就是前一句――“紅顔薄命”。中國的四大美女,其實并不是漂亮。楊貴妃,你們知道嗎?就是唐代皇帝的妃子,皇帝為了她,差點丢了江山。後來,将士要求皇帝殺了楊貴妃,才肯為他出兵打仗,重返朝廷。楊貴妃有狐臭,所以就在脖子上戴一圈鮮花,“閉月羞花”的“閉月”二字,就是從這裡來的。可見她并不是以色貌取唐明皇歡心寵愛,憑什麼?你們自己去想。再有王昭君,你們以為她有多美?皇帝會把真正的美妃送給野蠻人!重在貴而已,貴是貴在大漢王朝宮裡的人,這身份就足夠有餘了。可她聰明啊!讓她去那種地方,住帳篷,吃羊肉,天寒地凍,話也聽不懂。她沒有一頭撞死,真去了。這一去,便青史留名。西施和貂蟬兩位,智商就更高了,她們實實在在就是兩個間諜,放進去的倒鈎。沒有超人的智商,擔當得起嗎?反過來說,女人聰明,自然就會漂亮,這漂亮不是那漂亮,是一種氣質。說到“氣質”這個詞,她又不自覺地笑了一下,卻沒有減緩叙述的進程。比如西施,從諸暨鄉下選來的民女,為什麼不直接送去給吳王夫差,而是要由大夫範蠡專門調教她,調教什麼?走路,擡手,說話,看人。學這些,靠什麼?智商。走路,可以說決定了整個人的風度。人家說回頭率,回頭率從哪裡來?馬路上人頭擠擠,都是擦肩而過,五官,皮膚,身材哪裡來得及端詳?引人回頭的就是走路:步态。過去貴族學校,中西女中,有一堂課,就是走路。頭上頂一本書,直走,轉彎,上樓梯,下樓梯。書不能掉下來。練的什麼?挺胸,但不能挺得太過,像軍人走操;擡頭,也不能擡得太過,變成“額角頭朝天花闆”了,以眼睛平視為标準。胸挺起來,腰、背、頸就直了。步子不易太小,小了就像戲台上跑圓場,忸怩作态;亦不能太大,大了就有男氣。有沒有發現老電影裡的旗袍,開衩開到膝蓋下面一點,這就對了,這個尺寸就是跨步子的長短,要用足,但不能硬撐。現在新式旗袍,衩一徑開到腿根,忒粗魯,可以跑步了。沒有生意的時候,老法師就教我們練走路。不瞎講,走在馬路上,我一眼就認得出,老法師教出來的人。我們中間有幾個,與老法師特别好,猜也猜得出來,關系不平常。但是大家都曉得不可能,因為她們或者有家庭,或者有男朋友,或者隻想和老法師玩玩,并不想結婚。老法師到底年紀大了,那時候已經四十多歲。他自己也不想,他說大家在一起是因為開心,不是為了煩惱。他還關照我們,不要和年輕的男孩子搞,搞出感情來麻煩得很。

店裡的女客已經卷好頭發,在烘發,手上翻一本時裝畫報,不曉得哪年哪月的,都卷了邊。主雇三人暫時都歇下來。太陽到了這一面,透過窗上的尼龍镂花簾子,從背後照了她。她的臉就在暗處了。不過,這隻是對比而言,在強光下的暗,依然是明亮的,而且顯得柔和。她笑一笑,将手裡喝空了的塑料杯一下子捏癟,這個動作有一種結束的意思,可是底下還有:你們沒有想到吧,我老公就是老法師。其實,我不是和老法師特别好的小姑娘,可我是要和老法師結婚的。老法師說:這就是你比她們聰明的地方。他以前也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但意思是指我的氣質:到底是淮海路的女孩子。她得意和羞怯地笑了笑,站起身來往外走。光頭客呢?兩個小姐着急起來,追着她身後問。死了!她回答,推出門去,手一松,彈簧門又送回來,将照在上面的微黃的陽光,打了兩個閃,映在小姐們失望的臉上。稍停一時,她們就又熱烈地讨論起來,讨論她的年齡,到底有多大。看上去隻像二十多歲,可是,将她經過的事排一排,又不夠排的,怎麼都要三十朝上。忽然間,老闆吐出一個字來:雞!這是他迄今為止發出的唯一的聲音,僅一個字,聲氣言辭卻極粗暴,小姐們的聒噪便戛然而止,靜下來。

王安憶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心靈史(王安憶發廊情話)3

王安憶,1954年3月6日出生于江蘇南京,原籍福建同安,現居上海,中國當代作家、文學家,現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協會主席、複旦大學教授。

1976年,發表散文處女作《向前進》。1986年,出版首部長篇小說《69屆初中生》。1987年,調入上海市作家協會創作室從事專業創作。1996年,出版長篇小說《長恨歌》,後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2005年1月,短篇小說《發廊情話》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優秀短篇小說獎。 2012年7月,長篇小說《天香》獲第四屆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紅樓夢獎”首獎。 2013年9月,獲法蘭西文學藝術騎士勳章。 2020年10月,發表長篇小說《一把刀,千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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