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釣翁歸來
孫夫騰老師,四十年代中期出生。我讀初一時,他教數學課。按我母親孫家的輩份,我叫他大舅,在師生緣份上又約略增加些親情。那時,他三十歲左右,古銅色的臉龐上 ,粗疏地烙上縱橫起伏的皺紋,局促地裝載着歲月的繁複與滄桑。那一雙一直眯着的眼睛,透出或幽深或渺茫的神情。無論寒暑春夏,頭發一直留得十分簡短、整齊,發際線與整個前額酷似斯大林。
那個時代,教室裡貼馬恩列斯頭像是标配,所以,孫老師端着教具走上講台時,學生會下意識地把他的頭部輪廓與斯大林頭像作對照。其高大嚴穆的身材,俨然一副将軍的氣度。他最喜穿那款搭配整齊但已斑駁落色的軍裝。在缺衣少食的年月,見人戴上仿制的軍帽,大家都會羨慕。學生對他為什麼能穿軍裝,這軍裝從哪裡而來,覺得好神秘。
講授幾何,孫老師最得心應手,也是他個性彰顯的時刻。上課鈴聲響起,孫老師準時走入教室,三角尺、圓規、多色粉筆盒、備課本,以及喝水的搪瓷水缸,很完備一套行頭擺在講台上。先引領同學們一起回顧上節課的要點,再簡介新課的内容。在演示公理,解例題過程中,層層遞進的思考力、環環緊扣的推導性把學生注意點聚集在黑闆上。他畫得實虛線、标志性箭頭、弧線、圖形等,細緻嚴謹,準确而不敷衍。對黑闆上精妙的線、面,他會在解題的間隙,再作觀察分析、品評。
有一次,他讓我到黑闆上描摹他畫的箭頭,可能畫得還行吧,他很興奮地強調:同學們,注意呵,今天畫好這些箭頭、線條,有這個能耐,就夠你們吃一輩子的(養活自己的意思)。他對聽課散漫、作業馬虎的同學訓斥不留情面,同時,還會拎起大三角尺,用力連續砸黑闆邊緣,以至黑闆周邊呈現了大小不等的蜂窩呢。
那時,學校開設課比較單調,除數學、語文,基本沒有什麼副課。體育、美術、音樂之類,既無場所,亦無這類師資。枯燥乏味的校園,讓學生課餘更覺呆闆無聊。孫老師在課餘時間,琢磨如何給學生以"副食”。他學生時代學的外語是俄語,并擅長唱俄語歌曲。自習時間或放學後,他饒有興趣教學生唱俄語歌,講一點零散的蘇俄文學。那時,樣闆戲最熱,常以學紅色劇目為名頭來巧妙安排這方面的學習。一年多時間,大部分同學能識簡譜,能唱樣闆戲的幾個唱段以及幾首俄羅斯民歌。
孫老師會跳新疆舞,興之所緻,在教室裡、操場上,他會很投入地舞起來、唱起來。孫老師領着同學搞這些活動,給校園帶來些許的清新與情趣,賦予了躍動的旋律與青春的色彩。同學們都很願意走近他、圍繞着他。
孫老師的家在沂河岸邊。少年起,在這片水域摸爬滾打,逮魚摸蝦。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父輩的近乎原始的農耕生存方式,再也包容不了自己漸漸長大的心胸。當晚霞燃盡,夜幕歸來,那低矮的茅草房,黑漆漆的田野,像一把鎖鎖住似的,覺得異常沉悶。沉寂寥落的日子,也反向發力,激起解脫出來,尋求别樣生活的沖動。高中畢業,他報考了西部一所著名的軍事學院,也幸運走進了這所學府,大有"浮舟滄海,立馬昆侖”之意。可是,階級鬥争的大背景下,莫名其妙,有人誣告他家庭曆史背景複雜,就這樣,剛剛開啟的軍旅之夢卻戛然而止。
這個起落遭際,對孫老師的打擊是緻重的。以至多少年以後,他的謀生、成家等等,無奈地、艱難地在巨大陰影籠罩下踽踽前行。以代課身份執教多年,勉強生計,郁悶隐忍,日子不堪回味。有一次,他與我三舅(公辦教師)交流,慨然歎息:我都過而立之年,卻仍無職業呵(代課老師不入編)。
恢複高考,千萬人迎來了生存的轉機。孫老師多年向往深造的熱情與力量,一朝找到了迸發的節點。“人的一生不能受到高等教育,那是最大的缺憾",這句話,是他勸勉學生的,也是用來自砺的。孫老師與學生一起走進考場,中斷十多年的大學夢,竟一夕始圓。教師在編的門坎,順利跨了過去。
九十年代初,孫老師調來城裡工作,敬業樂群,歲月靜好。周日假期,他重憶早歲景況,再度拎起撒魚網。古運河一帶,留下他幾回回漁舟唱晚的灑脫。皎潔的月光下,他揮之不去的是纏繞平生的鄉愁。
萬事随煙去,芳華猶存。孫老師之愈挫愈奮的韌勁,矢志向學的品格,更深地影響着他的子女。事業無止境,赓續有來人。孫老師的子女已自立于社會。他中年得子時的殷殷願景已經鋪展出令人欣慰的畫卷。
2022.2.6
于滬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