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陳晨

老演員徐才根因車禍去世，消息很快沖上熱搜。這個演了一輩子小配角的老戲骨，塑造了一個個深入人心的角色，許多人也許直到去世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早已是一位擁有超高國民度的“老爺叔”。

7月22日上午，徐才根騎車出門，路上遭遇嚴重車禍，送醫院後搶救無效去世，享年89歲。

據徐才根的兒子介紹，老爺子早上出門騎車是為了鍛煉身體，中午原本要去參加合唱團的聚餐，明天要去上影看電影，再過兩天就要去長沙拍一個清宮戲。雖然已經年近九十，但他身體健朗、聲如洪鐘，走路時步子邁得很大。

“他一點不像他這個年紀的人，我們都覺得他活到100歲沒問題。”上影演員劇團團長、演員佟瑞欣說。

這位老演員，一生從事電影，所扮演的角色幾乎都是配角。他自稱“老綠葉”，也在退休後的29年裡，活到老，演到老。

2011年10月22日，徐才根憑《團圓》獲金雞獎最佳男配角。視覺中國 圖

從農民專業戶到最佳男配角

從藝六十餘年來，徐才根從不是星光熠熠的上影老班底裡的“明星”。以刻畫小人物見長，他也有自己的一番秘籍。在《舞台姐妹》《城南舊事》等經典影片中，他的表演都令人印象深刻。

事實上，徐才根并非科班出身。小時候因為家裡窮，他很早就不再上學，16歲進印刷廠做學徒，因為愛好文藝就進了工人文化宮的業餘舞蹈團。剛進入上影廠時，他甚至連一句标準的普通話都說不出來。

他曾在回憶最初走上演員道路時自嘲，自己見到演員組組長說“早”後，因為平翹舌音不分，被組長調侃，“找什麼”。備受打擊的他曾經有一段時間“随時準備改行”。

而初入表演之門的經曆，徐才根最感謝的是時任演員劇團副團長的孫道臨。“他給我們這批文工團進電影廠的業餘演員排戲，北京方言獨幕劇《相親記》，我演男主角服務員小沈，台詞都有兒化音，我們雖然說得不标準，但勝在不會演戲，反而顯得樸素、真實。參加市裡的青年彙演，評委給了表揚獎的鼓勵。從此，我對話劇有了興趣，也漸漸産生信心。”

《舞台姐妹》劇照

後來，徐才根在電影裡演得更多的角色是各種小人物，尤其以刻畫農民形象為長。從《舞台姐妹》中鄉下來的越劇琴師到《城南舊事》中城外來的宋媽男人，從《今天我離休》中的滬郊農村企業家，到《太陽升起》中飾九江菜農倔老漢，幾十部片子，他出演的小人物個個傳神。

盡管戲份少，但徐才根會跟自己的小角色較真，并力求讓角色在電影裡起到更“點睛”的作用，哪怕隻是一場過場戲。

拍吳贻弓的《流亡大學》時，他依舊是一個小小的配角——面攤的小老闆。片中正是戰争時期，每天都會從前線下來一些受傷的士兵，而每次經過面攤鋪時，徐才根所扮演的面攤老闆都心痛不已，後來他直接招呼那些受傷的士兵“來吃面”。當時徐才根覺得原本的台詞沒有感染力，于是他主動給導演說在“來吃面”這句台詞後加上一句“今天不要錢”。就是因為這一句台詞，讓整個畫面更加具有感染力，将那種普通人民的熱情與真摯完美地表現了出來。

徐才根在接受《中國電影報道》采訪時，談到為面攤老闆加台詞的幕後故事。

徐才根的高光時刻，是參演了王全安導演的《團圓》，随這部影片出征柏林，回來後又拿下當年金雞、金馬最佳男配角。

《團圓》講述一名台灣退伍老兵垂暮之年返回故地上海，希望找到失散的妻子并帶她回台灣，這一突如其來的“團圓”之願打破了妻子與現任丈夫幾十年的平靜生活。故事源自報章上的真實事件，導演王全安希望拍出真實的生活味道。其中，台灣老兵一角，原本屬意著名導演侯孝賢出演，但終因檔期問題而未實現。與之對戲的上海老人，目标鎖定會說上海話的老演員。

徐才根回憶，劇組通過網上資料找到他，與上影演員劇團聯系後，他前往劇組試妝。第一次見面，王全安覺得78歲的徐才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年輕一些，與角色設定有距離。“我跟導演說，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把更老齡的感覺演出來。”

《團圓》劇照，徐才根（左）飾演陸善民

而據原《電影故事》主編、《團圓》編劇金娜回憶，徐才根去試鏡《團圓》那天，也是騎着自行車來的，“半路上自行車掉了鍊條，他自己修車手弄得烏漆麻黑，走進酒店房間，王導依例與他握手，他把手躲放在背後說，哎呀，唔好意思，我要去洗洗手。機油一時三刻擦了幾遍肥皂也洗不淨，出來時，才根老師竟有些羞怯，說起了脫鍊條的尴尬。一把年紀了還騎車嗎？伊拍着胸脯說，我身體邦邦硬，騎自行車一點問題也沒有。王導悄與我說：這還用看别人嗎？他就是陸善民啊……”

實際拍攝後，徐才根的表現令人驚豔，全片僅42場戲，最重頭的三人同桌吃飯一場，一鏡到底，三位實力派老将同場飙戲，一條就過。

第28屆金雞百花獎上，徐才根與黃曉明、金士傑等同台競争最佳男配角獎。獎項揭曉一刻，名單念完他都沒站起來，“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直到制片人拍肩才上台領獎。

他曾說：“在表演中，沒有大演員、小演員之說，隻有小角色、大角色之分。人家說我是老綠葉，我并不介意。”

年過八旬，塑造熒屏經典“黃昏戀”

近年來，徐才根在上海“老克勒”這個形象上，貢獻了深入人心的“出圈”表演。

在國産劇《安家》中，奚美娟飾演的江美廷和徐才根飾演的宋爺爺，是一對深得觀衆心的“神仙眷侶”。他們相濡以沫的愛情，連最終辭世都選擇執手而去。在熒幕上，兩人傳神的表演讓衆人感動落淚，尤其是眼神之間的交流，将老夫老妻之間的溫情表露無遺。看完兩人的表演後，許多觀衆們紛紛表示，這就是他們羨慕的“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情。

《安家》劇照，徐才根飾演宋爺爺、奚美娟飾演江奶奶

在國産劇《我的前半生》中，薛甄珠黃昏戀的對象崔寶劍，也由徐才根扮演。這段“甜甜的黃昏戀”令當時許多觀衆嗑得有滋有味，崔寶劍老先生用自己的儒雅寬厚，将刁蠻老阿姨的百煉鋼都化成繞指柔。

兩段夕陽紅的感情戲，徐才根演得都是深情滿滿，俘獲許多觀衆淚點，也成為兩部以話題性取勝的電視劇中，最“走心”的部分。

按徐才根的年紀，1992年他就從上影廠退休了，但他熱愛演戲，退休後也從不願意閑着。上了年紀，他也不把自己當個老人家看待，不用人接送照顧，即使去苦地方拍戲也要求劇組對他“一視同仁”。他有一次在東北拍戲，出了車禍。他特地跟兒女交代，不要為難劇組。在拍攝電影《喊·山》時，當時的環境特别艱苦，但他還是堅持拍完了電影。在電影首映式上，談起拍攝條件的艱苦，徐才根還一度落淚。

《喊·山》劇照，右二為徐才根

徐才根拍戲也從不帶助理。在拍《我的前半生》時，劇組給他準備了特殊飯菜，但他自己拿着飯盒去打飯，與群演吃着一樣的飯菜，覺得這樣更舒服。

“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明星藝術家，在劇團裡，我們都叫他‘才根大叔’。他在生活裡普通極了，就像一位親切的鄰家大叔。他演的角色也都不是什麼大人物，可是他其實是了不起的大演員，他是有藝術成就的！”上影演員劇團團長佟瑞欣說。

《我的前半生》中的甄珠寶劍cp。

活一天，就要工作一天

徐才根熱愛表演，熱愛演員這個職業。佟瑞欣印象很深，演員劇團遷回武康路的那一天，徐才根抱着他哭了。“他對我說，我們回家了。他對劇團的感情很深、很實在。”為了讓這些老演員們常有機會聚聚，佟瑞欣經常給他們組織些活動，排排話劇和一些小節目。

上影演員劇團排演話劇《日出東方》，徐才根總共沒幾句台詞，佟瑞欣讓他不用每次都來，怕年紀大的人排練辛苦，奔波勞碌。“但他熱情很高，每次都主動要來，積極配合我們。而且我說派車去接他，他總說不用，他要自己騎腳踏車來。他特别怕麻煩别人。”

徐才根曾在采訪時談到自己對演戲的執着，“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能在有生之年、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一直演下去。不為其他，隻要演得動，就證明我還有用。”

演了一輩子配角的徐才根，終于在2016年成為了一部電影的男一号。那一年，他參演新人導演顔雷的處女作《歸去》，在其中飾演了一位因為房子拆遷款和子女們糾纏心碎的上海老父親。影片涉及養老、拆遷、城鄉文化差異等社會元素，顯示不同社會群體的生活狀态，是一部内涵表達深刻的文藝片。

《歸去》海報

顔雷之前沒有相關行業經驗的履曆，小成本電影的資金也十分緊張。但劇本遞到徐才根那裡，他看完覺得對故事很喜歡，就主動約顔雷見面，表示願意出演，這讓顔雷十分感動。

顔雷記得，因為影片都是采取實景拍攝，為了避讓行人，劇組專門等到天色漸暗趕到現場，“當時主創人員都已經連續工作8、9個小時了，又困又累，天氣還很冷，而且為了保持演員情緒的連貫，我要求的是用一個長鏡頭來完成那場父子情深的重場戲，徐老師為了能充分诠釋出劇本中周老伯内心凄涼感歎現在老無所依真實的心境，他奉獻出了令每一位現場工作人員動容的表演。”

《歸去》也為徐才根赢得了紐約城電影節（NYC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最佳男主角、洛杉矶國際電影獎（LA Film Festival）最佳男主角等國際獎項。

2016年，徐才根主演關于臨終關懷題材的微電影《安樂》獲第二屆上海公益微電影節最佳影片獎。當時拍攝資金非常緊張，徐才根請求劇組把他的片酬用到制作上。徐才根非常支持年輕後輩，他說，“這些孩子不容易，對于藝術如此執着，我願意幫助他們。”

《安樂》劇照，徐才根和萬茜出演

徐才根對表演的這份熱情，家人也不是沒有煩惱過。他的兒子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采訪時說道，早在很多年前，家人們就勸他，年紀大了應該在家安度晚年，“他說自己活一天，就要工作一天，說要發揮餘熱，别人（拍戲）想到他，他也要對得起别人的信任。我們都勸不住他。”

出事的這一天，徐才根如往常一樣，早上出門鍛煉身體。許多人不知道，徐才根還是一位健身達人。兒子透露，父親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鍛煉，也因此對自己的體格滿滿自信，從來不願麻煩别人。一直到去年疫情生活不便，才經不住家裡人勸說搬到兒子家裡和晚輩同住。佟瑞欣回憶，自己幾年前見到八十多歲的徐才根，“他還是有肌肉塊的，有胸肌、腹肌、肱二頭肌，他都有！”

“再會了，宋爺爺。”

責任編輯：程娛

校對：張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