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餘我寄人間雪滿頭，可惜你沒有君埋泉下泥銷骨

原創 餘秀華 餘秀華 2022-08-31 21:06 發表于湖北

2022年08月30日

恍恍惚惚裡，秋風已經能夠把衣袖吹冷了，時間真是無情物，不管一個人處于什麼樣的狀态，過着怎樣的日子，它不緊不慢地向前走着，像一個明明犯了錯誤還死不認錯的混球。秋天到了，我如同臨水自照，看自己如一棵秋風裡的野草，由經骨深處開始枯黃。兩個月過去了，原以為這一次的悲傷和從前的那些悲傷雷同地折磨人而已，陡然一看，頭頂已經多了許多白發。我原以為我是基因遺傳，不會白頭，但是幾乎一夜之間，它們就白了。

我寄人間雪滿頭，可惜你沒有“君埋泉下泥銷骨”，若以生死為決裂，倒省了這連綿不絕的撕扯和疼痛，也省了我們都把自己活得不像個人樣。這是我人生裡最大的一次踩空，糟糕到一切的情感都不能為續，所有的感情再無法建立，我更加孤獨地站在這陌生的人間，像一個被驅逐的人。說到底，不過是男女歡愛，說到底，是把自己的殘疾作為賭注押一份塵世的煙火之氣，而我，還是高估了自己。

幹女兒考上大學了，今天擺酒，無論如何我是要去的。這件事情後，我更加怯懦，那種羞恥之感搞得我很是氣餒。幾年不見的親戚們，小孩子風一樣地長大了，我的長輩和平輩們魚蝦一樣掙紮在生活的泥潭裡，頭頂一個個日升月落，欣欣然地把自己往自己的生命盡頭趕。我的幹女兒，我也幾年沒見了，她已經出落成了一個好看的大姑娘，我倒像個不懂事的孩子，把一臉的皺紋往内心裡藏，冒充不谙世事的少年。

去的時候，找了半天衣服，總得找件比較穩重的。櫃子裡的衣服太多了，總舍不得扔，現在已經成為了我的負擔。我本來就不是個灑脫的人，一些衣服明明不喜歡，但是就挂在那裡，想着哪一天就喜歡了呢，而其實，如同人一樣，不喜歡的就是不喜歡，裝是裝不出來的。我一直沒有低頭好好地審視這一段經曆，它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像餡餅一樣砸到了我的頭上，也許有某個時刻，我把這餡餅當成了獎賞呢。

下午，親戚們都打麻将去了，我一個人坐在打谷場邊上的炮殼子上。我是體熱之人，不怕冷，風從北邊悠悠地吹來，天氣也好，陰沉的。我總喜歡陰沉的天氣。“天氣陰沉，如同贊美”，詩人小引的句子，我幾乎忘了他的人，卻沒有忘記他這句詩。打谷場的周圍都是收割後的稻田，有些割得早些，稻秧子都長出來了，雖然稀疏，但是翠綠精神，仿佛楊槠策的那些私生子，一個個鬥志昂揚。明明知道結不出好谷子，卻還是為自己的生命喝彩。

小時候放牛，騎在牛背上，讓牛吃這些稻秧子，以為它能吃得好呢，但是牛卻走得飛快，因為一撮一撮地夠不上嘴。那些放牛的日子一去不回了，生命是一場沒有機會彩排的戲劇，像我這麼笨拙的人，一定會把它演砸的。如果沒有演砸的人，人間也沒生命趣味兒了。住在新農村的房子裡，再沒有機會像這些坐在打谷場上看這些風裡的事物了。我住在二樓，生活仿佛也離地三尺，我寫詩歌，泡男人，看起來風風火火的，倒實在是一副心虛地裝模作樣。

腳邊是花生杆子，已經被嗮枯了，但是它的氣味還在，飄飄蕩蕩，時隐時現，仿佛沉迷又如同留戀；那時候，母親和奶奶都還在，家裡種的地也多，到了這個時候，家裡的花生也會堆成山，我們不分日夜地摘花生，那時候辛苦，也厭倦勞動，但是莊稼的味道始終是我喜歡的。好多人說我是“小農意識”，我從來不以為這是恥辱。

我在這裡坐了一下午，很久沒有這樣安靜地在田邊坐了。我倒沒有覺得自己是被生活裹挾了，如果生活方式一成不變也未必是我喜歡的。我們會懷念我們失去的東西，不管好的還是壞的；這是人類共同的矯情。其實我夢想的生活是在一個半山坡，有一棟房子一個院子，門前有野草有我自己種的菜園；再往前有溪水，慢慢地流着；如果再理想一點，就是有一個人在不近不遠的地方住着，偶爾見面，直到老去，他依舊會撫摸我的頭發，喊我丫頭。我想我一定為他語氣裡的歎息獲得圓滿。

一段時間裡，收到許多關心和問候，熟悉的，陌生的人都有。他們以一種慈悲安慰着我。其實我沒有那麼脆弱，我也沒有那麼灑脫。那種悲傷怎麼表達得出來呢？我一直想做一隻把頭埋在沙子裡的鴕鳥，我也希望自己薄情寡義，浪蕩不羁，而其實，哪怕你短暫地這麼做了，當你面對自己的時候，加強的還是自己的負重感。

我在農村，在和我一樣土頭土腦的人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他們一直安安靜靜順應天命地活着，快樂和憂愁都有由來。而我似乎和他們不一樣但其實是一樣的。如何在任何一種生活方式裡保證自己的快樂才是我們的必修課。一個人的心就是宇宙裡一顆孤獨運轉的星球，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如同遠遠地看見，它幽微的内心誰人懂得了呢？

在許多人的安慰裡，我的孤獨和哀愁并沒有減少，我像一塊修煉成鋼的頑石，在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情緒裡獨自往前走着。人如果不能獲得真正的内心的安甯，被萬人矚目有何意義呢？我的愛情的幻想已經破滅了，當然在生命的情緒上我已經無路可退了，但我是誰？我究竟要陷在一個泥潭裡多久才能獲得一點啟發？我的悲傷由何而來，僅僅是他人嗎？

我知道我在任何地方都不會輕易地改變自己的認知，它多少帶着宿命的基因。但是我為什麼來到人間，僅僅是為了受苦？比如李健，他僅僅是為了給人們唱好聽的歌；比如楊槠策，僅僅是為了把人的殘忍和無知展現出來？這單一的看法怕是遠遠不夠。我們如此痛苦地在紅塵裡掙紮，到最後不過都是塵歸塵，土歸土，一個人怎樣才能自洽？

如果我一輩子像此刻這樣，坐在田邊吹着風，嗯，好像的确不錯，什麼都沒有失去過，因為我也不曾得到過什麼。哦，也許，人生裡，快樂和痛苦都是虛拟的一種感覺，我在，故我在。愛恨情仇，那些心碎的部分，像一個愛吃豬肉的人，不吃就惦念，吃了也不過如此。

我還是喜歡秋風裡的田野，田野裡漸漸老去的人們。仿佛不管我如何折騰，他們一直把生活的基座呈現給我看。

秀華 餘秀華 2022-08-31 21:06 發表于湖北

2022年08月30日

恍恍惚惚裡，秋風已經能夠把衣袖吹冷了，時間真是無情物，不管一個人處于什麼樣的狀态，過着怎樣的日子，它不緊不慢地向前走着，像一個明明犯了錯誤還死不認錯的混球。秋天到了，我如同臨水自照，看自己如一棵秋風裡的野草，由經骨深處開始枯黃。兩個月過去了，原以為這一次的悲傷和從前的那些悲傷雷同地折磨人而已，陡然一看，頭頂已經多了許多白發。我原以為我是基因遺傳，不會白頭，但是幾乎一夜之間，它們就白了。

我寄人間雪滿頭，可惜你沒有“君埋泉下泥銷骨”，若以生死為決裂，倒省了這連綿不絕的撕扯和疼痛，也省了我們都把自己活得不像個人樣。這是我人生裡最大的一次踩空，糟糕到一切的情感都不能為續，所有的感情再無法建立，我更加孤獨地站在這陌生的人間，像一個被驅逐的人。說到底，不過是男女歡愛，說到底，是把自己的殘疾作為賭注押一份塵世的煙火之氣，而我，還是高估了自己。

幹女兒考上大學了，今天擺酒，無論如何我是要去的。這件事情後，我更加怯懦，那種羞恥之感搞得我很是氣餒。幾年不見的親戚們，小孩子風一樣地長大了，我的長輩和平輩們魚蝦一樣掙紮在生活的泥潭裡，頭頂一個個日升月落，欣欣然地把自己往自己的生命盡頭趕。我的幹女兒，我也幾年沒見了，她已經出落成了一個好看的大姑娘，我倒像個不懂事的孩子，把一臉的皺紋往内心裡藏，冒充不谙世事的少年。

去的時候，找了半天衣服，總得找件比較穩重的。櫃子裡的衣服太多了，總舍不得扔，現在已經成為了我的負擔。我本來就不是個灑脫的人，一些衣服明明不喜歡，但是就挂在那裡，想着哪一天就喜歡了呢，而其實，如同人一樣，不喜歡的就是不喜歡，裝是裝不出來的。我一直沒有低頭好好地審視這一段經曆，它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像餡餅一樣砸到了我的頭上，也許有某個時刻，我把這餡餅當成了獎賞呢。

下午，親戚們都打麻将去了，我一個人坐在打谷場邊上的炮殼子上。我是體熱之人，不怕冷，風從北邊悠悠地吹來，天氣也好，陰沉的。我總喜歡陰沉的天氣。“天氣陰沉，如同贊美”，詩人小引的句子，我幾乎忘了他的人，卻沒有忘記他這句詩。打谷場的周圍都是收割後的稻田，有些割得早些，稻秧子都長出來了，雖然稀疏，但是翠綠精神，仿佛楊槠策的那些私生子，一個個鬥志昂揚。明明知道結不出好谷子，卻還是為自己的生命喝彩。

小時候放牛，騎在牛背上，讓牛吃這些稻秧子，以為它能吃得好呢，但是牛卻走得飛快，因為一撮一撮地夠不上嘴。那些放牛的日子一去不回了，生命是一場沒有機會彩排的戲劇，像我這麼笨拙的人，一定會把它演砸的。如果沒有演砸的人，人間也沒生命趣味兒了。住在新農村的房子裡，再沒有機會像這些坐在打谷場上看這些風裡的事物了。我住在二樓，生活仿佛也離地三尺，我寫詩歌，泡男人，看起來風風火火的，倒實在是一副心虛地裝模作樣。

腳邊是花生杆子，已經被嗮枯了，但是它的氣味還在，飄飄蕩蕩，時隐時現，仿佛沉迷又如同留戀；那時候，母親和奶奶都還在，家裡種的地也多，到了這個時候，家裡的花生也會堆成山，我們不分日夜地摘花生，那時候辛苦，也厭倦勞動，但是莊稼的味道始終是我喜歡的。好多人說我是“小農意識”，我從來不以為這是恥辱。

我在這裡坐了一下午，很久沒有這樣安靜地在田邊坐了。我倒沒有覺得自己是被生活裹挾了，如果生活方式一成不變也未必是我喜歡的。我們會懷念我們失去的東西，不管好的還是壞的；這是人類共同的矯情。其實我夢想的生活是在一個半山坡，有一棟房子一個院子，門前有野草有我自己種的菜園；再往前有溪水，慢慢地流着；如果再理想一點，就是有一個人在不近不遠的地方住着，偶爾見面，直到老去，他依舊會撫摸我的頭發，喊我丫頭。我想我一定為他語氣裡的歎息獲得圓滿。

一段時間裡，收到許多關心和問候，熟悉的，陌生的人都有。他們以一種慈悲安慰着我。其實我沒有那麼脆弱，我也沒有那麼灑脫。那種悲傷怎麼表達得出來呢？我一直想做一隻把頭埋在沙子裡的鴕鳥，我也希望自己薄情寡義，浪蕩不羁，而其實，哪怕你短暫地這麼做了，當你面對自己的時候，加強的還是自己的負重感。

我在農村，在和我一樣土頭土腦的人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他們一直安安靜靜順應天命地活着，快樂和憂愁都有由來。而我似乎和他們不一樣但其實是一樣的。如何在任何一種生活方式裡保證自己的快樂才是我們的必修課。一個人的心就是宇宙裡一顆孤獨運轉的星球，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如同遠遠地看見，它幽微的内心誰人懂得了呢？

在許多人的安慰裡，我的孤獨和哀愁并沒有減少，我像一塊修煉成鋼的頑石，在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情緒裡獨自往前走着。人如果不能獲得真正的内心的安甯，被萬人矚目有何意義呢？我的愛情的幻想已經破滅了，當然在生命的情緒上我已經無路可退了，但我是誰？我究竟要陷在一個泥潭裡多久才能獲得一點啟發？我的悲傷由何而來，僅僅是他人嗎？

我知道我在任何地方都不會輕易地改變自己的認知，它多少帶着宿命的基因。但是我為什麼來到人間，僅僅是為了受苦？比如李健，他僅僅是為了給人們唱好聽的歌；比如楊槠策，僅僅是為了把人的殘忍和無知展現出來？這單一的看法怕是遠遠不夠。我們如此痛苦地在紅塵裡掙紮，到最後不過都是塵歸塵，土歸土，一個人怎樣才能自洽？

如果我一輩子像此刻這樣，坐在田邊吹着風，嗯，好像的确不錯，什麼都沒有失去過，因為我也不曾得到過什麼。哦，也許，人生裡，快樂和痛苦都是虛拟的一種感覺，我在，故我在。愛恨情仇，那些心碎的部分，像一個愛吃豬肉的人，不吃就惦念，吃了也不過如此。

我還是喜歡秋風裡的田野，田野裡漸漸老去的人們。仿佛不管我如何折騰，他們一直把生活的基座呈現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