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人物的「見好」欄目。本期「見好」主題——那些讓你「一口回家」的食物。
這兩年,對所有在異鄉工作的人來說,回家變成一件需要賭運氣的事。常年在外,提到家鄉,第一個沖進腦子的大多還是吃。人的胃總是最念舊的。于是這次我們請《人物》的作者們分享了一些屬于自己家鄉的食物,有些靠着冷鍊物流能夠找到「速食平替版」,有些哪怕回到家鄉都已很難吃到。大概,真正正宗的味道,隻能在回憶裡尋找了。
希望這些跟食物和家鄉有關的故事,能帶給你哪怕一瞬間回家的感覺。
策劃|Yang
編輯|姚璐
天津 · 煎餅果子分享人:尹夕遠
離津多年,無論我身處何方,當一天的開始,清晨霧氣被地平線陽光刺破,煎餅果子就會外嫩裡酥地跑進我的腦子裡。
外嫩由綠豆面的煎餅和雞蛋帶來,裡酥則源自果子或者果篦兒,也就是油條和薄脆。面皮中間刷甜面醬、腐乳和辣椒油,頂多再撒點蔥花和芝麻,其他一概不放。永遠不要試圖說服天津人在煎餅果子加入除以上叙述外的其他東西,說好了是煎餅果子,多一根裡脊,一片火腿,一葉生菜,一粒花生,也不叫煎餅果子。
小時候早起上學,出門揣倆雞蛋是習慣。很多人不知道天津攤煎餅果子可以自帶雞蛋的,不光是吃,還有排隊的作用。因為家家雞蛋長得都不一樣,或者說這世上根本沒有兩顆相同的蛋,所以沒人費時間排隊等着,雞蛋往攤主的餅铛旁整齊碼好,就去買豆漿、鍋巴菜、豆腐腦了。真要有相貌特别相近的,攤主會點一點醬在蛋殼上以示區分。一整天的秩序,就靠着小小的雞蛋建立起來了。
雞蛋還有排隊的作用
江西泰和 · 煎米果分享人:羅二狗
在我的家鄉江西泰和,每逢年節,有一種高規格接待儀式是「煎米果」。
米果是我們那兒一種炸物的統稱。各種蔬菜裹一層粉狀物炸一炸,都可以叫米果,你可以理解為「江西天婦羅」。茄子、南瓜、辣椒、豆子、花生……一切皆可米果。
小時候跟着媽媽逛菜場,能遇到簡易的米果攤,一口大鐵鍋裡是冒泡的熱油,裡邊放着幾隻長柄平底鐵勺,勺子裡是各式各樣正在瘋狂脫水的米果。運氣好的時候,還能遇到小魚和芋頭絲的,一個隻要幾毛錢。真香。
番薯米果
在我家,比較常見的米果代表是番薯米果和薯包米果,一個甜口,一個鹹口,年年都吃。紅薯去皮蒸熟,趁熱加白糖搗成泥,加入粘米粉、糯米粉攪勻,搓成自己喜歡的形狀下鍋炸熟,是「番薯米果」;口感像山藥的腳闆薯摘根刮皮,刷成糊羹,加入粳米粉、糯米粉、鹽和小蔥碎,掐成丸子狀下鍋炸,是「薯包米果」。我和哥哥是鹹黨,我爸是甜黨。
我媽媽是無黨派人士。她可以稱得上是我鎮炸米果女王,手藝好到曾有阿姨專門來家裡「拜師學藝」。每到除夕前幾天,女王上任,其他人都隻能打下手。鍋邊的米果是最好吃的,在我家,每個偷吃滾燙米果的人必須喝一杯女王親自泡的淡鹽水或者鹹梅水——據她說這樣才不會上火,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薯包米果
福建甯德 · 福鼎肉片分享人:秋秋
怎麼形容福鼎肉片呢?搜索它的圖片,你會發現它平平無奇,看起來像是不規則形狀的肉丸子湯,飄着幾縷紫菜和香菜,沒有什麼特别之處。
記得有一回,那時還不熟悉的合租室友路過客廳,看到我正在往鍋裡削肉片,問我這是什麼。我一時難以解釋,說,「嗯……這是我的晚飯,你可以理解成,豬肉版蝦滑。」她歎了一口氣,滿眼心疼地看着我,「對自己好一點。」我欲哭無淚,想說,它真的很好吃啊。
不要被它的外表騙了。一碗成功的福鼎肉片是有豐富口感的,米醋的酸撞上特制泡椒的辛辣,再加上紫菜提鮮、香菜噴香,味道一浪接着一浪。福鼎當地的一種吃法,是會加上幾片「溜溜」——地瓜粉制成的小塊面食,吃起來Q彈爽滑。
記憶裡,福鼎肉片和地攤總是綁在一起。不論冬夏,甯德的小巷都鋪滿一排攤販,賣燒烤的、賣蛋堡的、賣麻辣燙的,肉片攤就支在中間。和老闆熟悉的話,隻要一個眼神,他就能為你配出最合你口味的那碗肉片。馬路牙子上吃一碗,再打包一碗給家人當宵夜,生活熱氣騰騰的。
感恩互聯網,感恩物流冷鍊,我在北京也能吃上福鼎肉片。店家會打好肉泥,凍在小盒裡,配好紫菜、泡椒、胡椒粉、醋包,發往全國各地。隻需要預先解凍,就可以八九不離十地迅速複刻一碗福鼎肉片。在異地的老鄉相互串門,會從冰箱裡挖一勺子肉泥帶走。福鼎肉片,已經是外地閩東人的交友硬通貨。聊起天,我們偶爾問候,「你家冰箱裡還剩多少肉片?」
福鼎肉片
内蒙古赤峰 · 對夾分享人:晴子
每到推薦食物的時候,編輯部就出現了非常明顯的南多北少的局面,忘記有多少次,我一個人、赤峰一個地方,就代表了整個北方,這讓本就不太富裕的北方雪上加霜……
這一次推薦的小吃,叫「對夾」,乍一看,它有點像肉夾馍,都是一個餅從中間切開,填上肥瘦相間的肉,但實際上很不一樣。對夾的餅皮在我們當地叫「哈達火燒」,一種燒餅,它有特别豐富的層次,但隻有外皮焦酥,裡面相對柔軟。夾進去的肉是熏制過的,帶有果木的熏香。咬一口,先是感受到餅的酥脆,然後是瘦而不柴、肥而不膩的肉,油潤的熏香滋味會在嘴巴裡停留很久很久。
這兩樣東西聽起來很尋常,但是在北京的這些年,我沒見過味道相似的餅,也沒見過差不多香味的熏肉。有一次,我在淘寶上找代購買了真空包裝的對夾,拿回來一看,對夾軟塌塌的擠在一起,原本層次豐富的餅皮也壓縮起來,即便加熱了也不怎麼能咬得動。
這種走不出去、無法連鎖、基本上沒人聽說過但在當地很受歡迎的小吃,一定是好吃的。因為它過于依賴人工,沒有标準化的方法,又太難儲存和運輸,才沒有像驢肉火燒、肉夾馍一樣到處都能吃到。如果有人去赤峰玩,我推薦大家吃「城南對夾」,還有他家的鍋包肉。是鹹口的哦!
對夾 圖源晴子的赤峰朋友秦偉
湖南長沙 · 發糕分享人:龔菁琦
每次看到北方「好吃」的食物,都會遠遠旁觀,冷靜打量。北方人說的好吃我明白,但絕對不是我心裡的那種好吃。人的口味是排他性的,永遠獨一無二,多放一種調料都不行。比如吃魚這件事,湘中土人是要放盡紫蘇,魚湯要白,要青椒與姜,不能有蒜,這樣的配方,恰恰好在那個位置。
回到長沙,能吃上一碗軟如絲綢、吸吸溜溜的粉,點外賣也全是好聽的湘菜名兒,最重要的是,吃得到發糕,當時就兩淚直下。能摸到心裡最柔軟密碼的,永遠隻有家鄉味道。
想起小時候在家鄉老街,奶奶牽我去買發糕,發糕像黃海綿,一股堿香。賣發糕的老頭子很會吆喝,提一個籃子,等你來了,把布一翻,用筷子戳兩下發糕,像一根葫蘆,活靈活現。
想起發糕,想到的是奶奶。奶奶的愛非常直接,放學給你留一杯子姜糖,帶你吃一串發糕。不夠一定可以再吃一串。
發糕
福建福州 · 鍋邊糊分享人:小叉
小時候,每天早上醒來,我最盼望媽媽說一句話——今天沒有煮稀飯,剛剛從外面打了幾碗「鍋邊」回來。聽到這句話,我會噌地從床上蹦起來,顧不得洗漱,先跑到餐桌邊,腦袋探進大大的不鏽鋼保溫桶,熱氣和鮮香味一下騰上來,啊,熱乎乎鍋邊糊,我的夢中情餐。
鍋邊,又叫鍋邊糊、鼎邊糊,是福州地區的特色早餐,一種非常南方、非常大海的食物。先用蚬子、熟魚幹、花蛤、海蛎、蝦米等海鮮熬湯底,鍋燒得滾燙了,濃濃的米漿沿着鍋邊潑一圈(對!鍋邊糊就是在鍋邊邊糊上一層米漿的意思),烘幹成片迅速鏟進鍋裡,滾一滾,撒上芹菜、蔥花、香菇、白胡椒調味。米漿變成小米卷,吃起來又彈又滑嫩,一勺又一勺,完全是吸溜進去的。芹菜末和胡椒把海鮮的鮮甜全都吊上來了,人生第一次對「好吃到舌頭要吞下去」的形容有了切實的感受。
前段時間,媽媽生病了,尤其想念這口吃食。奈何家附近的鍋邊攤都消失了,自己做還要調米漿,麻煩得很。結果,我發現生鮮超市有賣冷凍好的鍋邊。用新鮮海蝦做湯底,放進鍋邊卷卷,再加幾根槟榔芋條,撒上胡椒和香菜。綿密的槟榔芋與海鮮湯融為一體,老媽連吃了三四天才吃膩。
之前有人跟我說,無論是宿醉還是熬夜,甚至生病,隻需一碗鍋邊糊,福州人的魂魄就能從另一個空間瞬間歸位,又變成了一個完整的自己。當時我不信,現在明白了,世界上怎麼會有比一碗在地的、熱騰騰的早餐,更讓人一口回家的食物呢?
鍋邊糊圖源《早餐中國》
江蘇宿遷 · 米花和甜棒分享人:Hours
米花和甜棒是我們方言的叫法,它們好像沒有什麼正式的學名。
「炸米花的」每次會先敲鑼在村子裡吆喝一圈,「炸米花了」,「炸米花了」……等聲音停止,他的攤子前就會聚起一群人。母親知道我愛吃,所以一般都在人群裡。每次炸米花,都像是鄉村裡的一個小小節日,大人孩子聚在一起,等待着新鮮出爐的米花,空氣裡充滿了熱鬧和希望。
我們都是從自家拿出一些大米,交給「炸米花的」。他幫我們加工,收取加工費。把米和糖精放進機器的肚子裡,底下放着燃燒的煤塊給機子加熱,幾分鐘後,将機子接上一個長筒狀布袋,打開蓋子,「砰」的一聲巨響,炸好的米花就進到了袋子裡。
甜棒也是從自家拿米過去,「炸甜棒的」給我們加工,不過炸甜棒用的機子是改裝後的拖拉機,等拖拉機搖響後,把米和糖精加進漏鬥裡,伴随着拖拉機轟隆隆的響聲,「甜棒」就從出口綿延不絕地出來了。
現在在我生活的城市,偶爾能在路邊遇到賣米花或甜棒的——盡管大都是加工好的,有的一看就是食品廠流水線上的産品,但每次遇到,我都會停下來買。把米花和甜棒拎在手裡,像是拎着整個童年。
超市買到的米花和甜棒
福建漳州 · 蚵仔煎分享人:賊賊
「哦阿堅」,這大概是很多人為數不多會的一句閩南話。他們大多是從15年前的台劇《轉角遇到愛》裡學到的。男主角秦朗在台灣的某個夜市裡掌廚蚵仔煎,很有風采。蚵仔煎可以理解成一個夾雜着海蛎的煎餅,它作為一個意象貫穿了整部偶像劇,也是兩人感情升溫的重要工具。
作為和台灣隔海相望的閩南人,我們共享同一種美食。來了北京之後,我開始熱衷于尋找家鄉的食物,在我眼裡,一家台灣菜或者福建菜就得有蚵仔煎才算正宗,雖然海蛎總是不那麼飽滿,餅總是煎得很小,但是每次吃上一口就仿佛回到了家鄉,腦海裡響起了那部劇的主題曲:「愛轉角遇見了誰……」
去年我認識了一個男生,同樣來自閩南,說着蹩腳的普通話。如今仔細回想,才發現,我和他第一次見面去吃了蚵仔煎,在一起之後第一次見面也吃了蚵仔煎,第一次一起旅行回來,居然還是蚵仔煎。至于腦袋裡有沒有再響起那首主題曲,記不清了,應該是顧不上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打獵「哦阿堅」的隊伍,壯大了。
蚵仔煎 圖源視覺中國
河南鄭州 · 燴面分享人:六六
「出了河南,再也吃不到一碗像樣的燴面」,大概是所有河南遊子的心聲。
一碗地道的燴面,湯底和面都不能差功夫。湯底自然是羊湯,用劈開的羊棒骨大火熬制若幹小時,骨髓滲透到湯裡,加上八角、桂皮等香料,湯底鮮而不膻。一碗燴面上桌,會吃的老鄉不是先挑面,往往是先喝湯,一口湯就能驗出這碗面的功夫是否地道。
一碗上好的羊肉燴面裡,往往還要加上紅薯粉條、豆腐絲、黃花菜、木耳及青菜作為輔料,所謂「燴」,一定要包羅萬象。
一晃在外工作六年,不知在外吃過多少種面。吃來吃去,都不如河南燴面的溫潤。他鄉少有的燴面館子,不是湯底寡淡,就是佐料不夠。每次返鄉,下了高鐵,先繞道燴面館,結結實實來上一海碗。中原老家的味道并不出挑,但絕不刺激胃腸,溫暖而柔軟,回家的感覺才變得真實而具體起來。
三鮮燴面 圖源視覺中國
浙江金華武義·小馄饨和肉麥餅分享人:阿雞
我媽總覺得我是個不好養活的小孩,逢人就說:「可挑食啦,不管喂什麼都緊閉嘴巴,拒絕進食。」直到她發現我愛吃肉麥餅和小馄饨後,我幾乎就被這兩種食物喂大。
在我的家鄉武義,每家每戶附近都會有個麥餅攤 馄饨店。那應該是一代人的早餐記憶。清晨五點,煤爐生起,鐵闆發燙,圍着白圍裙的大爺大媽們會把一個個裹着梅幹菜肉的麥餅攤上。白色面皮在刷了油的鐵闆上逐漸焦黃,梅幹菜香也在這一刻從鋪子裡向外散開。來店裡的人,都是要點上一碗小馄饨的。和北方皮薄肉多、幹撈的餃子不同,小馄饨薄皮薄餡,多是用開水泡一碗紫菜和蝦皮吃。可就是這清清淡淡的小馄饨,加很多醋,加很多辣,和肉香滿溢的麥餅最搭。
有年夏天,我過敏了整整兩個月,忌葷腥忌辛辣,吃了兩周我爸做的胡蘿蔔炒青菜後,在「開放日」終于就來了一頓肉麥餅和小馄饨。那可能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餅和馄饨,當然自此,挑食的毛病也改了,畢竟比起胡蘿蔔和青菜,還有什麼可挑的呢?
去年開始,我來北京工作,回京的高鐵總是中午12點出發,在家的最後一頓午餐向來不是什麼大菜,就是簡簡單單的肉麥餅和小馄饨。這是一種「口感記憶」,無論走到哪裡,得記住家的味道。
回京時,小馄饨打包不了,但還是帶上了幾個肉麥餅。
江蘇東台 · 魚湯面分享人:西打
自從十年前離開家鄉來北京上學,喝一口魚湯、吃一筷子細面就成了奢侈的事情。每次過年回家下了火車,第一個目的地一定是最近的早餐館子,無論如何先讓我平一平口腹之欲。
我是江蘇東台人,小時候對魚湯面的記憶是「茶館裡分量很足的早餐」,一個胃口适中的小學生是沒辦法吃完整碗面的。白瓷碗裝着奶白色的湯,細韌的面條浸潤其中,周身綴了星星點點的青蔥花。湯裡沒有放鹽,鹽罐和白胡椒粉罐是客人桌上的必備,鹹淡由人,我喜歡撒上好幾抖胡椒,覺得這樣才夠味。
魚湯很濃稠,入口很鮮,但又不會腥,胡椒和蔥花很好地去掉了多餘的部分。不想去茶館,自己家裡也能熬魚湯。新鮮的鲫魚清了内髒,打上花刀,先得去滾燙的油鍋裡炸上一炸,再撈出來放滾燙的熱水淹沒、熬煮,這樣的湯才能呈現出奶白的色澤。但家裡的湯總還是清淡了些,後來才知道,茶館裡的湯更講究,炖煮的原料必得是野生鲫魚再加上豬骨和黃鳝。
疫情斷斷續續,我已經半年沒回家了。饞魚湯饞到不行的時候發現北京新開了一家泰州早茶,賣魚湯面也賣蟹黃大肉包。這家沒外賣,居家隔離的時候,我忍痛付了24塊跑腿費買了魚湯面和幾個包子。
送到的時候,面條已經有些軟趴趴了。但喝了那第一口魚湯,是回家的感覺了。
在北京找到的魚湯餃面的代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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