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初中,正是八十年代初期,教育撥亂反
正的時代,老師們一個個熱情洋溢,用十二
分熱忱教書育人。
我在一所叫石溝的鄉村中學念書。我們班是209 班。初三下學期,開學不久,數學課上,我們年輕的數學老師剛講完課,布置了作業,在教室走廊上遊走,看學生做題。他停在一個男生旁邊,彎腰看了看,又直起身子走,走了兩步,又停在一個女生旁邊看做題,伸出指頭在本子上點一點,女生咬着筆尖,紅了臉。前後左右立即有不少學生轉頭,悄悄注視他們。
那個女生叫柳霞,爸爸是公社衛生院的院長,她長得很漂亮,皮膚白淨,穿衣打扮更是不俗,與班上的其她女生相比,像雞群裡飛來一隻仙鶴。班裡女生穿的都是布衣服,胳膊肘處、褲子的屁股上都打的補丁,柳霞穿的淺花格子的确涼襯衣,灰色料子褲子,中縫線筆直,女老師也沒有她穿得好,那簡直是校園的一道靓麗風景線。學生都羨慕她,我覺得她與我們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老師們都喜歡她,數學老師尤其喜歡停留在她旁邊,看她做題,給她指導。
數學老師也感覺到大家異樣的目光,立即走開了,停在溫寶中旁邊,從他桌子上拿起一本書,細細翻看,直到下課鈴響了,他對寶中說:“我借你這本書看看。”
溫寶中羞澀地看着老師點點頭。老師拿着書走了。我們圍住他,問:“老師借了你什麼書?”
過了半個月,一天,上數學課前,我們班長說,他昨天晚上和數學老師印書去了。
班長神秘地看着我們,興奮地說着他和數學老師印書的經曆。
原來那天,數學老師拿着我們班溫寶中的那本書,興沖沖地到了辦公室放在桌子上,立即去教導處拿來了蠟紙鐵筆,坐下來,翻開他借來的那本書——《數理化自習叢書-數學》,一筆一劃,一個字一個字的刻在帶有方格的蠟紙上。上班時間趕,放學後加班。半個月時間,一本書被他刻完了。
上完最後一節課,數學老師叫了我們班長,來到辦公室。辦工桌上擺着一架油印機,旁邊擺的一摞裁成十六開的黃色粉連紙。頭上吊的個三十瓦燈泡。老師揭開油印機,把刻好的蠟紙卡在油印機的紗網下,拿起磙子,蘸上油墨,在蠟紙上一滾,一張題印好了,老師拿起一看,中間有一股黑糊糊的,邊緣處字迹很淡。于是重印,再重印,廢了好幾張紙,終于墨色均勻,字迹清晰了。這才正式開始印,印好的紙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上,等墨迹幹了,班長标上頁碼摞起來。全班五十多人,印夠人手一份,再印第二頁、第三頁。等印完三頁書,數學老師擡起腕看看表,已經十點了,老師和學生看着彼此臉上的油墨,笑了。出來院子裡,班長的爸爸在樓道上站着吸煙,他抽了一支遞給數學老師,然後三人一起走出大門。門房出來打着哈欠咣當一聲關了鐵門。
第二天夜裡,數學老師又叫他幫忙。就這樣加班熬夜,那本書都印出來了,辦公桌上擺滿了印好的書紙,然後按照頁碼順序排好。包了一張牛皮紙封皮,和住在學校院子裡的校長家屬借來一把錐子,鑽開,用紙撚子穿過去,書就裝訂好了。
課本上完了,老師叫了幾個學生,上來辦公室把自己制作的《數理化自習叢書--數學》拿到教室,把借來的書還給溫寶中,其餘人手一本發給學生,老師自己留了一本。老師就用這本蠟印複習資料給我們上複習課。他每天都要去柳霞旁邊站一會兒,彎腰指點,或者拿起她的草本看看。
數學老師課上得好,赢得了學生都愛戴,但個子不高,長得不好看,臉上坑坑窪窪,赢不得女人的心。學生中有人傳言,他想培養柳霞,讓她考上學校,再和她找對象。那時候,有這樣的例子。男老師找不到有正式工作的對象,就培養聰明漂亮的女生考學校,做預備對象。
然而遺憾的是,柳霞根本不念書。學生們傳言她和一個社會上的人找對象。那個人是這個學校的上一屆畢業生,人長得瘦瘦高高,面貌英俊。
有一天下午,那個男生來教室裡找柳霞,站在我們教室門口。學生們好奇地看着他,他撩起眼皮打量着教室,神情冷冷,目光冷冷,不像來找女生,像來尋仇。看見他目光的學生,都感到骨頭裡冷森森的。班裡有和他一個村的學生,叫李丁,他說:他就這樣子,從來就沒見過他笑。當初在村小學裡,大家都怕他。有人問他叫什麼?李丁說:馬小飛。
距離畢業剩一個月了。一個星期一,我們來了學校,幾個住校生們圍攏過來,竊竊查查議論。她們說,昨天下午她們來學校後,宿舍門被撬開,她們的床單角被撕開口子挂在玻璃上當窗簾,床單上有紅色污漬。校長也聞聲而來,随着大家的指點看着窗子,看床單。然後一言不發地走了。門房老趙的婆姨來了,和這個低聲,和那個附耳,最後星期天到底誰來過這個宿舍,大家心照不宣。
這事過後,數學老師再也沒有停在柳霞面前指導她做題。本來他很幽默,上課常能逗笑我們,那之後,直到畢業,他都沒有再和我們開玩笑。
很快,我們初中畢業了,大部分各回各村,班裡隻有七個考上高中的,我是其中之一。柳霞沒考上。我們不斷聽到她的消息。聽到她要和馬小飛結婚,她父母不同意,但是沒擋住。也有人說,柳霞後悔了,但是擺脫不了馬小飛。總之,柳霞要結婚了。結婚那天,她父親憤恨地在院子裡燒了一叨紙,這是最惡毒的詛咒。馬小飛家也沒做事務,馬小飛的父母貧窮衰老,在給三個兒子結婚成家後,再也沒有一點力氣顧這個小兒子。柳霞跟上馬小飛住到他家裡就算結婚了。村裡很多父母都羨慕,說馬小飛有本事,不花一分錢就領回媳婦來了。馬小飛的父母卻羞赧,蜷縮在土炕右,小兩口恩愛,摟抱在土炕左。連一床新鋪蓋也沒縫。勇敢地、不顧一切追求愛情的柳霞,結束了養尊處優的閨閣生活,跟上馬小飛,開始了新婚生活。
隔一段時間,我還會聽到柳霞的消息。說她婚後沒有了以往的風度,開始喂豬喂雞,衣服還是做閨女時那些舊的,且常點點畫畫不幹淨。又說馬小飛天天打她。她從不出門,人們偶爾見她,都是鼻青臉腫的。
我們那屆畢業後,數學老師調到城裡,那是
全縣最好的學校,有兩層教學樓,有寬闊的
校園,待遇也不錯。他也很快結婚了,找的
個醫生,聽說長得很醜。
多年後,我師範專科畢業也輾轉來到了這所學校,和數學老師搭班,在一個辦公室。人們說,數學老師的老婆接生,他常等在外面,等她接産後接她回家。我後來生孩子,數學老師的夫人是我的接産大夫,見了面,覺的她沒有想象的難看,雖然沒有大花眼,皮膚也不白,但是五官搭配和諧,看着舒服。她已是全縣著名的産科醫生。
一次說起活着的意義,數學老師說:我們夫妻倆活得最有意義,她迎接新生命的到來,我再教那些孩子生存本領。
我們常說起以往的事。中考複習,我們給學生發複習資料,我和他說起油印的那本《數理化自習叢書》,他沉默良久,莊嚴地說,很懷念那時候,那股子勁,那種純淨。
有年秋天,又迎來了一屆新生。報道時,送新生的家長裡邊,有個中年女人,很像柳霞。她站在那裡安頓自己的女兒。我走近,果然是,和她打了招呼。她認出了我,稍微露出不好意思,很快就正常了。她依然漂亮,隻是眼角有了細細的皺紋,顯得成熟穩重。
回來辦公室門口,看見數學老師正在遠遠地看着她。柳霞感覺到了,轉過頭,看着數學老師,然後走過來,大大方方地和數學老師說:“王老師,我的孩子又來麻煩你了。”
“我就是專門讓你們來麻煩的。”數學老師幽默地笑着說。
“不過,她比我強,愛念書。”
“那就好,我就喜歡愛念書的學生!”
“我回去了。孩子就交給你們了。”
“放心吧!我們會盡全力的。”我說。
我常在辦公室看見柳霞的女兒,她是數學課代表。她皮膚微黑,身材高挑,長得更像馬小飛。她後來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師範大學,那曾是我的母校,後來大學擴招,升級成本科了。
再後來,我去支教,又回到我念初中時的村子,念初中時的學校。柳霞的丈夫當了村支書,帶領群衆種果樹、核桃樹,種大棚菜,發展養殖業,走上了緻富路。他自己也緻富了,修建了漂亮的二層樓房。有人傳言,他在省城也買了房。對待妻子,馬小飛是全天下最溫柔的丈夫,從不說一句重話。村子裡夫妻吵架,打了老婆,馬小飛絕對要臭罵男人不是男人,隻能算圪渣老鼠。
那年正月,我看燈,遇見柳霞和馬小飛也看。柳霞穿着新羊毛呢大衣,皮膚白而細嫩,氣質優雅。馬小飛在一旁,樣子很深沉,他看妻子的眼光都是寵愛。我說看完燈别回,來家裡吧,柳霞說,不回了,在娘家住。
我會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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