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3日,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世界發生了震驚全國的老虎咬人事件。
趙菁和母親雙雙落入虎口,母親當場去世,趙菁被送入醫院搶救。
4個月後,趙菁剃去長發,戴着口罩,登上遼甯電視台的《有請主角》,成為這檔節目上唯一一位沒有露臉的主角。
趙菁用冰冷顫抖的語調,描述自己被老虎叼走的瞬間,而談到母親時,她的眼淚浸濕了口罩。
劫後餘生的慘狀,以及痛失摯親的痛苦,為趙菁換來的不是同情,而是謾罵與嘲諷。這些聲音直到今天仍裹挾着趙菁的生活,成為比老虎抓傷更難抹去的傷痕。
《有請主角》的馬丁問她:“如果你沒有違反規定,擅自在野生動物園區下車,這一切還會發生嗎?”
趙菁沉默了片刻後說:“我有錯,所以怎麼罵我都可以,但請别罵我的母親。她隻是一個明知不可能,卻還要從老虎口中救女兒的女人。”
時間回到5年前。趙菁的父母來北京看她,呆了20多天,本已打算要回老家。
趙菁丈夫突然提議開車去八達嶺野生動物世界逛一圈,這是全國唯二能零距離接觸野生動物的去處,二老來都來了,不去逛一趟可惜了。
趙菁記得母親膽子很小,平時看到稍大一些的狗都很畏縮。那天在車子後排,她一看到窗外來回的野獸,就把整個人縮成一團。
車子開到一處小路上,趙菁有點暈車,想要自己開車。在進入園區前,他們簽署了《入園條例》,其中一條就是園區危險,中途禁止下車。
但趙菁記得遊客手冊上寫,他們可以在中轉休息區下車。她隔着車窗往外看了一眼,沒看到有指示牌告訴他們現在所處的區域,不過四下一片平靜,别說野獸了,連隻鳥兒的影子也沒有。
“可能這裡就是休息區了吧。” 她一邊推開車門,一邊繼續張望,接着一路小跑到主駕的位置。
跟在他們車子後邊的那輛紅色轎車發出刺耳的喇叭聲,趙菁朝那輛車看了一眼,以為是在抱怨自己擋住他的車了。
可喇叭聲越響越急促,趙菁隐隐覺得不對勁,突然耳邊一陣銳利的風聲,劃破了喇叭聲。她感到腿肚子上傳來撕裂般的劇痛,然後在一股幾乎絞碎她的力量下摔倒在地。她從餘光裡看到老虎正張着血盆大口向她撲來。
意識破碎的瞬間,她看到母親跳出車子,發了瘋似地向自己沖來,然後在她面前被老虎撲倒。
她眼前随即一片漆黑。
趙菁在搶救室躺了兩天後才醒來,看見自己被插滿了針管,傷口上擴散開的瘙癢感,讓她覺得有無數螞蟻在身上亂爬。
醫院早已考慮到這個情況,提前給她戴了一雙脫不下來的塑料手套。
趙菁一見父親來了,立刻問媽媽怎麼了。父親輕撫她的頭發,跟她說:“媽媽已經醒了,但還很虛弱,你先管好自己,她那邊由我照料。”
因為下巴被咬得變形,趙菁說話都變得很困難。她翕動着開裂的嘴唇,央求父親讓她跟媽媽通個視頻,哪怕10秒鐘也行,隻要看到母親沒事就行。
父親目光一沉,“病房有規定不能用手機。”他立刻轉過身去,拖着佝偻的背影離開了病房。
接下來半個多月,母親在父親的話語中一天天好轉。
出院那天,父親來到她的床前。她看到父親前額散亂的頭發已全部花白,幹澀的嘴唇抿了半天,張開了又閉上,終于當他開口說:“菁菁,你媽媽她……”
父親的話剛起了個頭,趙菁就因為哭得太崩潰,讓臉上的傷口又裂開了。她這才知道,當她被老虎按在地上,母親為了救她,當場就去世了。
趙菁幾次提出想看母親最後一面,父親都拒絕了,對她說:“别看,你會受不了的。”
葬禮那天,趙菁沖到前面,她看到母親的臉早已面目全非,被拼湊成了一副蠟像。她兩腳一軟,跪在冰冷的瓷磚上。
她望着母親冰冷且殘缺的屍體,想說聲“對不起”,卻哽咽着說不出口。
父親總是看着妻子的照片發呆,有時一坐就是整個下午。
每當看到這一幕時,趙菁絕望地想:“哪怕母親願意原諒我,我也不能原諒自己。”
其實,不願原諒她的,又何止是她自己。
自從被送進醫院搶救,趙菁一家忙得心力憔悴,等到她脫離危險,獲準出院,已過去二十多天。她打開手機後才發現,自己剛從虎口脫險,卻又被推入另一個血盆大口。
“跟老公吵架,氣得下了車,結果母老虎還是敵不過真老虎。”
“這女人是小三,車上那個是他的情夫。”
如果說“自作自受”這樣的評論,隻是讓她感到單純的難過和内疚,當她看到“小三”、“吵架”等字眼時,雙手顫抖得越來越厲害,連手機也握不穩了。
突然她看到一張觸目驚心的臉,她“哇”地一聲哭倒在父親窈陷的胸口。那正是她被送進醫院搶救時面目全非的模樣,此時此刻已傳遍了整個網絡,引來數以億記的圍觀。
有天趙菁的孩子生病,去的醫院正好是她搶救時去的那家。她還沒到醫院門口,就有許多蹲點的記者注意到她,朝着她一擁而上。
門口保安跑出來趕人:“走開走開,醫院不準拍照!”
趙菁怒上心頭,質問保安:“既然醫院不準拍照,你們怎麼會拍到我搶救時的照片,還把我的照片傳得到處都是?!”
保安将她打量了一番,呵呵笑道:“我們哪裡敢拍你,你這麼厲害,老虎都咬不死!”
趙菁氣得抱起孩子就走。
當晚,“趙家醫鬧”的新聞傳遍網絡,逼得醫院方面立刻出面辟謠。
動物園負責人在出事後第二次找到趙菁,與上次和善的态度不同,這次他們各個表情冰冷,一副例行公事的模樣。
趙菁撿起他們丢在桌上的協議,才看第一眼她臉色就變了——“事故由遊客負全部責任”。
她抗儀:“疏忽下車是我的錯,但你們就一點責任都沒有嗎?哪怕你們配備了一支高壓水槍,我媽也不至于被活活咬死啊!”
園方負責人們沒有搭理她。他們走了以後。趙菁才在網上看到延慶政府出示的事故判定報告,報告中赫然寫着“‘7.23老虎咬人事故’不存在安全管理問題”。
腦海“嗡”地一聲騰空,趙菁覺得自己是一位被正式宣判的殺人犯,行兇的對象正是自己的母親。
她在律師的幫助下,發現動物園在管理方面的諸多疏漏,例如野生動物區缺少電網、壕溝等緩沖設施,中轉區和危險區的緩沖區缺乏告示,遭遇事故後更沒有相應的應急措施。
12月,趙菁決定起訴動物園,包括80%的治療費,以及後續整容費,共計156萬。
這個消息一出,網上再次掀起了對她的讨伐:自己不守規矩被老虎叼走了,如今還要用媽媽的死來賺一筆。
趙菁哭着反駁:“賠多少錢都換不回我的母親!法院判我負全部責任,我就負全部責任,判我負多少責任,我就負多少責任。難道因為我有過失,就連争取公正結果的權利也沒有了嗎?”
沒有人聽見她的聲音,而輿論更是從網上蔓延到了她的身邊。
在老家的論壇裡,有人上傳了她的戶籍信息,上面她的居住地址、工作單位等一覽無餘。
每天一打開窗戶,就會聽到隔壁鄰居對她的議論:“她拿到賠償說不定還能換套房。”
帶着孩子去上學,總能聽到不遠處有人“教育”自己的孩子:“前面那家的媽媽被老虎吃了,你不聽話也叫老虎來咬你。”
不絕于耳的嘲諷,讓趙菁一度精神恍惚,變得極度敏感。那年春晚姜昆講了相聲《新虎口脫險》,她都以為是在拿她的遭遇當梗。
最讓她傷心的一次,是她在親戚的群裡發了律師的取證,希望親戚們幫忙轉發一下。
一位表弟罵道:“姑姑就是被你害死的。”
從那以後,每年過年趙菁都戴着口罩,一個人回老家看望父親,看完後又一個人離開。
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下,趙菁辭去了單位的工作。
在家帶了一年的孩子,她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寄生蟲。找工作時,隻要她被摘下口罩,面試官原本散漫遊離的眼睛,立刻睜得渾圓。
每次遇到這種情況,趙菁都會解釋:“我出了車禍……”
停頓片刻後,她又用極平靜的語調說:“如果你們介意的話,那我就不耽誤大家的時間了。”
不斷碰壁後,她一家小公司找到一份項目申報的工作。
因為離家很遠,她需要很早起來,走過一段田埂路去等公交,每天得在外奔波10個多小時。可這種忙碌,對她來說已是久違的快樂。
可即使這樣的快樂也無法長久。一天早上,她正仔細給臉上的疤痕塗抹遮瑕膏,突然就收到公司的“對不起,因為你臉上的傷疤,我們還是覺得你不太适合這份工作。”
趙菁把遮瑕膏的蓋子旋上,望着鏡子裡的自己,苦笑了一聲,心想還是被認出來了。
漸漸地,她放棄了出去找工作的念頭,買了書在家備考人力資源資格證。她想,等過個三五年,等這件事徹底淡了,自己也許才能回到這個世界,過上屬于自己的生活。
然而,當輿論的浪潮撲面而來,回歸生活的權力早已不在她這個當世人手中。
最近,又有人将她在《有請主角》上哭着忏悔的視頻剪切成短視頻放到抖音上,每段都能吸引幾十萬的點擊,外加幾千條評論:
“不守規則的人最不道德!”
“母老虎不敵真老虎!”
誠然,趙菁違規下車,是個不完美的受害者。
可對許多人來說,不完美的受害者,恰恰就是最完美的宣洩對象。無論事情已過去多久,随時按需取用,踩着她的傷痛走上道德高地,以最刻薄犀利的言辭,享受順勢而下的快感。
整形醫生曾告訴趙菁,因為傷口縫線的針腳線太粗,如果要做傷口修複,必須将舊傷口重新切開,愈合後再用激光淡化,整個過程要持續半年以上。
然而,比起臉上的傷痕,更難愈合的是心上的傷痕,因為它每時每刻都在被反複切開。
如今的趙菁,依然不便抛頭露面,她在家兼職的工作就是給英語單詞标注詞性,一天賺個幾十塊錢。
其餘大部分時間,她都用來整理房間,因為母親在世時很愛幹淨。當房間被打掃得幹幹淨淨,她就覺得媽媽又回來了,心裡就會稍微平靜一些。
但這種平靜從未長久,當謾罵的聲音掠過耳畔,凝視的目光閃回腦海,内心就注定一陣兵荒馬亂。
《有請主角》的節目上,心理老師雷明曾對趙菁說:“你這輩子最重要的,不是媽媽原諒你,而是你原諒自己。”
轉眼5年過去了,或許連雷明也沒想到,對趙菁最重要的,不僅有她對自己的放下,還有世人對她的放過。
批判不該淪為宣洩的出口,指責也應止于就事論事,這是對事實的尊重,更是對逝者的慈悲。
畢竟當一位平時連狗都害怕的母親,義無反顧沖向老虎的那一瞬間,心裡想的,隻是孩子能夠繼續快樂地活在這個世上。
部分資料來源:
《關于老虎吃人事件的傳聞,你知道的很多都是假的》,人民日報,2016-08-03
《有請主角兒》,2016-11-30期;
《冷暖人生》,2017-01-03期;
本文作者:姜榆木
責任編輯:淡淡翠
策劃:藍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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