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一假期結束的第一天,我們來到大鵬位于北京的工作室,和他聊了一期關于“北漂”話題的播客。起因是他最近參與錄制的西瓜視頻綜藝節目《2021有一說一》。節目裡,大鵬去了河北燕郊通往北京城的公交始發站,與街邊的路人分享“北漂”十七年的經曆,也接受了他們的靈魂拷問。
我們從這檔節目的感受聊起,分享了各自的“北漂”故事。說是聊“北漂”,其實也不盡然。在将近2個小時的對話裡,我們聊的是各自平行的生活旅程,也是潛藏在故鄉、家庭、自我深處的裂痕與愛,以及時間留給我們每一個人的饋贈與剝奪。
這場對話并不是我們熟悉的樣态,它不關涉理論與觀點,而是圍繞各自的生命經驗,真誠地分享與發問,也是因此,我們收獲了許多動容的時刻。當夕陽斜射進房間,我們三個人攢聚又四散。這并不是生活的常态。但正像大鵬說的那樣,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可被複制,最重要的,是你眼前的生活,是此時此刻。
當談話接近尾聲時,我們才驚覺播客設備的存儲卡早已亮起紅點,最後半小時的聊天隻能改換手機備份。但我們還是決定将它剪進本期播客,并盡可能調整了聲音效果。(從48分03秒開始,進入低保真收聽模式,請調大耳機音量)同時,我們還準備了一份濃縮的文字版本。當然,如果你對本期話題感興趣,我們還是推薦收聽播客,畢竟,聲音和文字總有差别,能聽見與感受這場對話,多少也算我們共同的“在場”。
大鵬導演的《吉祥如意》劇照。
本期主播
青青子,《新京報書評周刊》記者、編輯。
張婷,《新京報書評周刊》記者、編輯。
本期嘉賓
大鵬,導演、演員。
城與城:我們生活在北京,卻未必來得及感受
青青子:雖然今天的話題是“北漂”,但可能大家離開家鄉後的第一站并不是北京,輾轉幾次後,才在北京落腳。我們不如先分享一下各自的城漂經曆。
張婷:我是小鎮青年,小時候住在村子裡,後來搬到縣城。我的第一次大都市經驗是在上海完成的。我爸媽送我去大學報到,應該是傍晚時分,我們一家人坐在出租車裡面,拐了一個彎,上海那些高樓大廈的叢林忽然間就出現在眼前,我試圖從車窗裡往外看,想看到那些大樓的開始的頂點,我就這樣一直看,但是我看不到大廈的頂。我一下子就被這種現代化城市化的奇迹所震撼。
當時出租車師傅正在聽一個上海的電台節目,放着梁靜茹的《不想睡》。雖然那首歌其實是講愛情的,但因為是在那個時候聽,所以一直到現在,我每次聽的時候還是會湧起一種跟城市相關的波瀾壯闊,仿佛你的未來充滿可能性。
青青子:我出生在杭州,我們三個人裡,應該隻有我是從南方來到北方的。提起杭州,大部分人都會覺得很美,我周圍的杭州朋友也很少會離開家鄉。但從小時候開始,我就一直覺得自己不屬于這裡。所以大學填報志願的時候,我鐵了心要去一座我完全不了解的城市。
現在回想當時的心情,可能就是家鄉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太确定了。你有一個确定的生活,你的家庭是确定的,你總是覺得真正的自己永遠藏在遠處,藏在那種不确定的地方,所以我背井離鄉最為原初的動力,就是我想要找到被父母庇護之外的我是什麼樣的。
等到本科畢業以後,我就去了更遠的地方,去了紐約。張婷說的那種現代化城市的震撼,我是在紐約完成的。當你走上42街的時代廣場,仿佛置身熒屏之中,被不滅的光亮圍繞着。回國之後,上海是我的第一站,但可能也因為是在南方,我很快就下定決心來了北京。
大鵬:我的家鄉是吉林集安。上大學的時候去了吉林省的省會城市長春。在我們那個年代,在我們那個地方,也看不到那麼遠,去省會已經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了。
大學畢業之後,确切的說是在沒有畢業的時候,我就來北京了。我第一次來到北京,下了北京的火車,就看到遠處方方正正的樓,倒不高,但很粗壯,人在其中顯得特别渺小。一出北京站,走到馬路對面,就感覺那些樓能把我吃了。
我那個學校并不是重點學校。畢業後很少有同學會來北京工作。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我被QQ上的一個好友介紹去到了一家唱片公司面試。公司的人也覺得我創作能力很好,唱得也不錯,可以簽約,但必須自費。我們家其實沒有那麼多錢,父母就東拼西湊借了點,總算是完成了簽約。
等到我簽約之後,那家公司就不見了,消失了。當然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他們專門就是騙那些有夢想的年輕人,騙他們說可以包裝他們成為歌手。那是2003年。因為我跟他們簽了合約,合約裡規定我們的工作地點是在北京,所以我心裡早就有根弦兒,覺得我是一個已經簽了唱片公司的歌手了,但一直到大學四年級快畢業了,這個公司都沒找過我,打電話也沒有人接。
但我始終覺得人可能不會那樣,他們是不是遇到什麼問題了,他們是不是公司遇到什麼狀況了,所以我就一直在北京等着,這是我來北京的原因,如果可能沒有被騙的經曆,我不确定我會在哪兒,做着什麼樣的工作,但就是這樣我來了北京,開始找工作,我想的就是我這麼喜歡音樂,要找一個跟音樂有關的工作,後來就進入到當時的搜狐網站音樂頻道,入職是在2004年的4月21号那天。之後就一直生活在北京了。
《吉祥如意》畫面截圖。
青青子:大鵬導演在北京待了17年了。這段時間,你的生活和工作也發生了很多變化。你對北京這座城市的情感,有發生過變化嗎?
大鵬:我剛才在聽你講述的時候,有一瞬間很羨慕你的狀态,比如你會用到一些很細節、很生活化的描述。我17年來在北京都是同一個狀态,生活的部分和工作的部分都融在一起,對北京這座城市的印象也比較模糊,基本上前十幾年都是在拼了命地做事情。最早做網站編輯的時候,就得早出晚歸,慢慢從實習生轉正,然後從編輯到責任編輯,再到主編。然後就開始做節目,拍電影。
我的工作的狀态一直都非常的飽和,很少有那種坐在某一個地方,吃飯,聽别人聊天。當然我肯定也出去吃飯,但都很快的節奏,你其實顧不上别人過得怎麼樣,你隻能顧你自己過得怎麼樣。
總結起來,可能就是不進則退。在我工作的領域,你必須要使個勁兒的折騰,然後強迫自己忙碌起來,這是我的感受。所以你說對于這座城市有什麼情感上的變化嗎?我都覺得我來不及去感受它,但我切切實實地在這座城市已經工作和生活了17年,那種情感是如果你在CBA裡看到北京隊打比賽,你希望他赢,就是這樣。
青青子:可能反過來也可以問一問。這麼多年來,北京這座城市有抹去你身上原本的地域特征嗎?
大鵬:我覺得我身上的兼容性還是很強的。如果真的投入到一個環境中,比如我跟我父母在一起的時候,回到老家和很多東北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很容易被影響,變成東北的狀态,說話的聲音更大了一些,更喜歡開玩笑一些,性格更外向了一些。
到了北京之後,我也沒有特别多的陌生感。我還是覺得父母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所以也不一定是東北。主要取決于他們在哪裡,有的時候他們在北京,有的時候他們在東北,有的時候,尤其是冬天的時候,我父親身體不太好,可能會去三亞。很多人不理解東北人老去三亞,還說三亞都被你們東北人承包了。但氣候真的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所以可能我不太會去想自己身上的地域特征。無論在哪,我發現自己适應能力都比較強。比如我剛去了杭州,短暫地待了7天,我都覺得我可以融入那座城市。當然,這種感受同樣會體現在你待了17年,也不一定能融入北京。
城與鄉:融在漫長歲月中的愛與裂痕
青青子:大鵬導演剛剛也聊到了家鄉。“北漂”這個話題,也涉及我們身處異鄉,如何去處理自己和家鄉之間的關系。我跟張婷在聊這期播客時,發現我們倆對家鄉的認同感是非常淡薄的,這點可能跟大鵬導演不一樣。
大鵬:對我來講,我還是非常依戀故鄉的。我的老家就是一個山城,非常小,小到什麼程度?我總覺得我爸帶着我出門會很累,因為他一直在跟别人說話,他走出去,遇到的同齡人基本都認識,要麼就是他的朋友,要麼就是他的同事,要麼就是他的遠房親戚。
集安是一個被山包裹的城市,三面都是山,有一面對着江,對岸是朝鮮,也是山。17歲之前,我都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我站在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向任何一個地方看,都能看到山,我當時覺得大城市可能也都差不多,應該是有界限的。
一直到上大學去長春。長春是個平原,在最開始的那幾天,我的心都慌,因為我看不到城市的那個邊界,我看不到山,但後來也适應了這件事。這就構成了我對家鄉情感的出處,可能跟它的地理環境有關,從小成長被山包裹着的城市,你總覺得是心裡比較有安全感。
很有意思的是,集安的交通不是很方便,進出都有一些困難,隻有一條路是通往附近一個更大的城市,叫通化。所以,無論你去到哪兒,都要通過這樣一個中轉城市。這點其實也是一個優點,你覺得自己的家鄉是世外桃源,離哪都很遠,故鄉的依戀之情就更深了。
《吉祥如意》劇照。
青青子:作為常年生活在外地的我們來說,提起家鄉,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父母和背後那個或大或小的家庭/族。之前你也有提到,《吉祥如意》這部電影改變了你跟家庭之間的關系,和父母也變得更親密了。
大鵬:我這幾天其實有了一些不一樣的看法。可能人啊,真的總是根據自己的經曆,修正對很多事情的認知。我當時認為《吉祥如意》改變了這一部分,讓我更珍惜跟家人們在一起的時間,更依戀我的父母。但是我這幾天在想,如果沒有這個事情,會是什麼樣呢?它真的改變了我嗎,還是就是到時間了?
也許就是到時間了。包括我自己也開始感受到時間帶給我的變化。你們都是90初一代,你們在30歲左右的時候,可能會感慨20歲到30歲的變化。但你們相信我,當你到了30歲、40歲的時候,想法肯定會發生變化。它是另外的一種感受。
我這幾天出門前照鏡子,總會有一種錯覺,總覺得我的頭發會在某一個早上突然就全白了。當然它可能不會發生,可我也确實注意到它的變化。頭發從黑色到棕色,從棕色到慢慢有了一些黃色。所以回到前面那個話題,我就覺得是不是到時間了,我比以前更成熟了,可能就算沒有那部電影,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包括我對家人和家庭的看法,也都會更珍惜。
張婷:我看《吉祥如意》的時候,感覺雖然裡面描繪的大家庭有很多沖突和不愉快,比如說誰來照顧家庭裡面的老人,或者由此産生的利益糾紛,但那種親情還是非常堅固的。回想我家的情況,堅固的親情會少一些,我也挺羨慕的。
然後說到跟父母的關系,我想到最大的一個變化,是我越來越想要把父母當做完整的個體來看待。小的時候,我可能完全把我的父母當做是養育我的人、照顧我的人。這種想法可能也挺自私的,因為你沒有看到,他們實際上也是人,有他們的天賦,也有他們的局限。當你意識到這一點,再回看跟父母相處之中的遺憾也好,失落也好,就會有更多理解式的共情。
青青子:昨晚我和一個朋友聊起這期播客,也聊到我們各自的父母。我倆因為都是成年之後就離開了故鄉,總會有一種錯覺,仿佛父母始終都停留在30多歲、40歲的那個模樣。但其實不是的。我這幾年每次回家,都有點不敢仔細看他們。因為每看一次,就意識到我和他們的生命之間存在太多斷裂。對我來說,他們是一下子就變老了,我沒有經曆他們生命的變化。而每次回家後的那種生活、那些擁抱又是極度短暫的。
大鵬: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可能身邊比較親近的朋友裡,很少有父母都健在的。有時候我們聊起這個話題,就會有一個人突然說一句,至少你還能看見你爸你媽。
所以無論我們有什麼傷痛,跟父母有什麼隔閡誤解,其實都很正常。你看,我現在也成為了一個父親,然後我都不知道怎麼做父親,我根本就不懂。所以我就想起我爸我媽那會兒肯定也不懂,孩子生病了他們要怎麼辦?他們也着急,然後他們就幹着急,也不知道什麼藥管用,上了醫院可能也就含着熱淚跟人家說,要不要打一針?我們都沒有看到過他們那個時候的樣子。
張婷:我想到現在很多年輕人都會讨論原生家庭的問題。當然其中肯定有那種非常嚴重的傷害。但很多時候,比如說我跟一些更年輕的朋友聊天,他們會說到爸爸媽媽對他們不夠鼓勵,或是非常嚴厲。其實像這種類型的創傷,可能有時候也是相互的。像我的爸媽對我也是非常嚴厲,但後來我就想到有一段時間,我對父母也是不夠關心,甚至是殘酷的。
青青子:在我成長過程中,父母确實給了我許多安全感,哪怕他們不知道怎麼做父母,他們肯定也努力給過我們這種安全。
然後我就想到什麼是父母給予的安全感。對我來說,它可能不是退路,不是說我在大城市生活得不夠好,永遠可以回家的那種。而是我在他們身上第一次辨認了愛的形狀。無論是我媽對我的愛,還是我父母之間的愛(這當中肯定有我幸運的成分在),它們的确讓我在之後的人生中,得以分辨什麼是真正的“愛”。
想到這點,我又覺得父母其實也是我的一部分。雖然我們很難說清楚跟父母之間的關系,但我能成為我今天、我現在這個樣子,其實是因為我的父母。這也是我感到最安全的部分。很奇怪,有時候這種安全與不安全是相互交織的。但我昨晚理解到這層後,忽然就全部釋然了。無論我和父母有過多少争執、誤解,甚至裂痕,它們都是可以被這種愛融化掉的。
大鵬:你能這麼想真的特别好。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這麼想的,因為我覺得大部分人還是從自己的角度去看待問題。我以前和父母的關系也不是現在這樣。但我現在越來越依戀他們,每天我都會給我媽打電話、視頻,告訴她我在吃什麼,讓她能夠看到我,也會盡量說一些讓她高興的事。你要相信,你永遠是父母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去與留:每個時代的年輕人,都被時代區别對待了
青青子:大鵬導演比我們都要早來北京。在你看來,你的“北漂”經曆和今天更年輕一代的“北漂”經曆,有哪些不同?
大鵬:印象比較深的是房價。我剛來北京的時候,房價大概在3400元/平方米。也就是說,你大概有50萬左右,就可以買到一個100平方米的房子。但現在如果想要在北京買一個這樣的房子,肯定遠遠不夠了,尤其是對上班族來說,哪怕有父母幫襯,要買一套房也是挺困難的一件事。
張婷:我觀察到的一個不同,就是年輕一代對城市化奇迹的光環感正在消退。大家更關注城市化過程中普通人所付出的代價。現在更常講的是,每個奇迹後面個體所付出的勞動與重擔。
另外一方面,年輕一代對未來的想象,對于什麼是成功的想象,似乎也發生了變化。這跟剛才我們提到的房價等都有關系,但即使你在一個工作崗位上兢兢業業,也很難像上一代那樣完成财富積累和階層躍遷。
青青子:我想到兩部電視劇。第一部是2007年播出的《奮鬥》,第二部是2016年播出的《歡樂頌》。它們同樣都是講一群年輕人從故鄉來到大城市打拼,《奮鬥》展現的是無論出身背景差異多大,我們都有實現夢想的可能,也都願意為了這個夢想拼盡全力。但《歡樂頌》講的是我們都無法擺脫自身階層或者出身背景的差異。而這種差異也決定了大家所能到達的位置。這其實也暗合了整個時代以及關于奮鬥叙事的變化。
《歡樂頌》劇照。
大鵬:我覺得你們都很有責任感,也很有自己的判斷力。我可能不會那麼宏觀地看代際差異,我隻看到我自己在幹什麼,同事們在幹什麼。比較特殊的是,我身邊的同事基本都已經合作了10年。所以我們挺幸運地找到了彼此,一起往前走。
如果說我們從過去十年中看到了劇烈的變化,當你再往前看,變化也許同樣是劇烈的。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不斷被人提醒80後要垮掉了,好在現在根本就沒有人盯着我們了,然後就開始說到90後,又說到00後。每一代年輕人可能都跟之前的不一樣,也都被這個時代區别對待了,大家都會有自己的憤怒與抗争,到最後變成了抗争的對象,我們要接受這種變化。
剛才聽你們講的時候,我也覺得挺佩服,思維很開闊,能夠梳理并且清晰地表達出自己的觀點,是我很羨慕的一個狀态。就像我會比較喜歡10年前做節目時候的自己,雖然那時候的能力沒有現在那麼強,但那時候的狀态真挺好的。
青青子:我們也觀察到,越來越多“北漂”的年輕人想要離開北京了。前幾年,不少人還會說“甯選大城床,不選小城房”。但在今天,大城市對一部分年輕人的吸引力的确在變小。我們周圍許多朋友在今年也離開了北京,去了成都、大理這樣的城市。
大鵬:有些人确實離開了北京,我身邊也有這樣的。可能因為疫情的影響,大家在北京的工作也不那麼穩定了,會有經濟方面的壓力。也可能是因為疫情,大家回到父母身邊,也覺得挺好的。無論是那種,他們的選擇我是很尊重的,我也充分理解。
還有一種是發現自己的工作不用那麼受到地點的局限了。我看到的,都是我身邊從事相關工作的人,他們有的是電影的剪輯師,有的是編劇,不需要在一個固定的地點上班。所以對待這個問題,我更願意積極地看,不是離開北京就叫“逃離”,有的人是主動選擇了,類似于我跟你說再見,也不是所有的分手都是痛苦的。
張婷:我對逃離北上廣或者是歸田園居的叙事一直比較警惕。因為從小看到家裡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其實是相當辛苦的。所以即使是回到村子裡,又能有多少個李子柒出圈,大多數人就是日複一日艱苦地勞作。但很多所謂逃離北上廣或者逃回小城鄉村的人,有一部分人帶着“幸存者偏差”的濾鏡。
就像我們剛剛來到北上廣的時候,很容易自動代入激情澎湃的故事,代入所謂成功的那一方、出人頭地的那一方。但實際上,更大概率是我們中大多數人會進入不被看見、默默無聞的狀态。這時候,如何去處理你面前庸常的生活,如何把普通的生活也過得有滋有味?對我們來說,這也許才是更重要的功課。
青青子:我也傾向不把它當做被動逃離。一直以來,被動逃離似乎都是這樣。古時候,你赴京趕考落榜了,也會郁郁不得志地回到家鄉。但這幾年我觀察周圍朋友的狀态,大家可能更多地是反思大城市這種同質化的生活方式,反思所謂的“成功”話語。是隻有出人頭地、買車買房,才叫成功嗎?
或許大家選擇離開本身就是一種反思,尤其是疫情的影響,我們都不得不去面對一個人生原點式的問題——What do you gonna do with your life?
我有一個去成都的朋友,她去了當地的一個禅寺。我一開始其實很不理解,但是有一回過年,她給我發了很長的一段微信。她說,過去很多年的學術研究,讓她陷入了一種思維慣性,一種隐藏的悲觀慣性。當她回看過去的文章和研究,論證越是精彩,試圖去陳述和證明的,就是越深的悲觀。可能對一個研究者來說,很深的挑戰是對原點的那個相信,對人性很深的相信。但這份相信無法通過理論的學習來完成。所以她想去找回那個原點的相信。我看完之後就完全明白了,也是發自内心地為她高興。
大鵬:我想起去年12月發生的一件事。當時我要去三亞參加海南電影節。到了三亞,我打上一輛車,路程有些遠,大概需要40分鐘,我坐在後排,耳機裡随機放着歌。
那段時間我正好在寫劇本,腦子裡也都是劇本的事兒。出發前一天,我還在趕一個劇本。但我寫一行字,不滿意,删掉它,我讓主角奔跑起來,又覺得不該是這樣,删掉,我讓他在海邊停下來……我忽然意識到我是在幹預筆下的角色,但如果跳出我正在做的這件事,我又被誰幹預着呢?
那天在車裡,我就這麼坐着,耳機裡忽然響起了那首《送你一朵小紅花》,不知道為什麼,可能也知道為什麼,反正就是哭了。司機透過後視鏡看向我,大概率他是認識我的。場面挺尴尬,他尴尬,我也覺得尴尬。前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不認識他,但我又控制不住自己。
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在被别人書寫的一個角色,就好像前一天我正在對那個主角做的事一樣。這種感受非常強烈,我心想着為什麼會這樣?明明不應該這樣,我為什麼要在一個陌生的人車裡面哭,而且還哭了好一會兒。但它就這樣發生了。這首歌當時剛發布,後來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但因為我是在這樣一個場景聽到,我的感觸其實不太一樣。
所以你剛才講朋友的時候,我感受到你在講述的時候其實是很羨慕這種狀态的,因為你的朋友現在是很快樂、很自由、很自在的。
也許你的其他朋友也是那麼想你的,比如你可以做節目,輸出自己的觀點。我們總對别人的生活有各種各樣的好奇心,因為我們其實并不長期跟别人的生活親近,于是那些山山水水,就像你說的杭州,你說你離開了家鄉,對于我來講都不可思議,我說那座城市那麼漂亮,有山有湖,為什麼要離開?
我們永遠覺得自己的事情有些糟糕,其他人應該很愉快。大家看到我的時候更多的是喜劇電影裡的那些喜劇角色,又或者我拍的電影,我出席的活動。比如今天開頭我們聊那檔《2021有一說一》的節目,我也說了,這檔節目是同事們讓我去的,我好緊張,甚至我還覺得為什麼我要去。所以我們永遠都是這樣看待自己、看待别人。
我有時候看我那些小學同學的朋友圈,他們都開心得不得了,可能是在一個小城市,收入也就夠溫飽,但朋友都在身邊,每個周末都會聚會,眼前也就那麼點事兒,構成了喜怒哀樂的全部。我們當然可能不止那麼點事兒,我們在乎更多的事,但這些事兒在乎我們嗎?
我們這麼聊天,何嘗不是出于對自我的反思呢?說出來,能到達就到達,畢竟它們都經過了我們。所以,我就覺得更珍惜眼前所做的這件事兒。我自己也不擅長規劃得特别遠,我都不知道我怎麼坐到你們面前的。
如果人生可以再重來一次,那我們大概要經曆上千次同樣的選擇,才可以到達現在。但沒有那些如果。對我來說,我就是始終在做一件事,我做節目的時候就把這期節目盡量做好,拍電影就盡量拍好吧。到了不同的時期,我們自己也會變得不一樣,但我們都全力以赴。這就是我面對工作和生活的一個态度。
青青子:大鵬導演說這段話的時候,我閃回了我們今天這整場對話,想起前段時間讀到安東尼奧尼的一本創作手劄《一堆謊言》。書裡收錄了他很多未完成的劇本和思緒片段,我忽然就想到,很多時候,我們的人生也好,對話也好,可能都是未完成的狀态。但未完成本身就是非常自然的狀态,交雜着語言所無法到達的東西,袒露着生活本身的複雜與灰色。
大鵬:就是此時此刻,這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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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青青子
本期主播 | 青青子、張婷
音頻剪輯 | 張婉琪
編輯 | 青青子 羅東
校對 | 李世輝
題圖出自電影《吉祥如意》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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