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廖陽 實習生 房久仙 朱格
05:40
視頻由受訪者提供(05:40)
在廣東湛江東海島水洋村,29歲的餘錦鷹和10693個小泥人,為五六百位村民跳了一場舞,俨然“自傳”。
5月5日首演,這場副标題名為“回家跳舞”的《問神》,是餘錦鷹壓在心中十年的一個儀式,也是他平息鄉愁的一份禮物。
餘錦鷹出生于東海島水洋村一個普通的漁民之家,逃課,辍學,打架,從小就不是乖孩子。17歲在家鄉戲台上跳了幾段邁克爾·傑克遜後,他的人生從此岔向了舞蹈,前所未有地上進起來。
北漂十年,去過三十多個國家演出後,他想給自己一個交代,給家鄉一個交代。
2018年,餘錦鷹離開陶身體劇場,成立鷹劇場,創作始終不斷,漸漸引起關注。
就像行走在一條晃悠悠的鋼絲繩上,他在負重前行,也在負債前行。《問神》耗資不菲,毫無疑問,再一次讓他負債累累。
一腔孤勇,義無反顧。你可能很難理解他的瘋狂、他的執着,又會佩服他的強韌、他的勇氣。
在這個什麼都講求回報的功利時代,很少有人像他這樣,一貧如洗又一腔赤誠地為藝術而戰了。
在戲台演出,餘錦鷹在雕塑中起舞
在戲台演出,餘錦鷹走向神台 本文攝影:吳一葦
【自述】
“有一天,我要為神跳一次舞”
《問神》的初衷,是我曾向神許下一個承諾——有一天,我要為神跳一次舞。
廣東很多村莊都有拜神、祭神的宗族文化,每個村莊都有神,每個神的生日都不一樣。每年農曆二月十二,水洋村會請雷劇給神唱戲,而戲台是全村拜神祈福,舉辦重要儀式的神聖場地。
我以前是個混混,天天打架。17歲那年,雷劇中場休息時,我跳上戲台,跳了邁克爾·傑克遜的幾個舞段,好像神給我指了一條路,讓我走上舞蹈,讓我得以重生。後來,我才鼓足勇氣,走出小島,北上尋夢。
我爸說,你在北京先漂十年,不行再回來。十年了,我想給自己一個交代,也給家鄉、給父母一個交代。
過去十年,我随團去過三十多個國家演出,時時挂念,是不是該在神的戲台上,為我的神跳一次舞?戲台太古老了,面臨拆遷,我的計劃變得緊迫起來。
我看過一句話:不要活成藝術家,要活成藝術品。這句話刺激到我,我想把自己變成雕塑,變成藝術品。
舞台設計的圖案,來源于我的右手大拇指的指紋。為什麼是指紋?就像我對家鄉的一個承諾,我要回來跳舞,并用最古老的方式——按手印來兌現。
在我的設想裡,《問神》就像一個人的縮影,承載着人的一生:我在第一個高台降生,從球體(母體)破殼,學會走路,學會跳舞,在第二個高台浴火重生,最後來到神台燒香祭拜。
指紋是螺旋狀的,一圈又一圈,我就把它拉出來放大——高台是立體的指紋,高台的外圍是平面的指紋,沿着指紋軌迹排布着10693個舞動的小泥人。
10693個雕塑,模拟了我出生到首演前的生命痕迹。首演當天,在現場起舞、滿身泥濘的我,是第10694個雕塑。
有了創作想法後,我找到攝影師吳一葦,開始雕塑前的二維創作。他為我拍了兩萬多張照片,前後半年多,成都和北京都留下攝影足迹。
我們一開始也以為很快拍完了。二維的影像要轉換成三維的雕塑,要求很高,諸多限制。我們還得選動作好看,審美上過得去的。最後出來的雕塑,有一萬多種造型,什麼姿勢都有,躺着,擰着,歪着,倒着……每一個都有編号,代表着身份證。
雕塑是在九江制作的,用了陶土和家鄉的泥土調配。如今很多雕塑是機器做,我選擇了最古老的方式,每一個都用最純樸、最傳統的手工捏。一開始,雕塑藝術家有二十個,因為進度很慢,時間又緊,慢慢加人,加到了快一百個。
去年8月,我回到水洋村,在海邊的一塊荒田上,開始了第一版舞台實驗。
田是家裡的,久未耕種,雜草叢生。第一天,我和家人剛把草清好,台風來了,一下淹了,鴨子們都跑進去遊泳。把水抽幹後,又把牛趕到田裡,讓它踩出舞台需要的,黏稠的、松軟的泥土。還不夠,我和爸爸也下了地,用腳翻來覆去地踩。
泥土代表着我的根,是孕育我的母體,不管走多遠,我都要回來。我幻想在泥土裡面看到我的影子。所以,這次創作的材料都是家鄉的泥土,耗盡了300多噸。
有一部分泥土來自島上已經倒塌的夯土房,有地主家的,九十多年曆史了。大家說,你可以把地主家拆了。我不舍得,太寶貴了,隻拿了部分殘牆、碎磚,敲碎了用。
四米八的高台是自己搭的,焊接鐵管、鐵片,再塗抹上泥土。每一尊雕塑對應一個洞穴般的底座,也是我和爸爸用泥土手工捏出來的,捏了大約12000個。
我很投入,有時甚至忘了吃午飯,在大太陽下面,感受到野蠻的生命力在爆發、在釋放。
曆時數月,實驗終于艱難完成。今年3月,我回到戲台,按照海邊的實驗和同樣的尺寸,從頭開始再做一遍。團裡的胡靜和韓承樸,也從北京南下,和我彙合了。
在海邊實驗,俯瞰舞台設計圖案
在海邊實驗,餘錦鷹和父親手捏底座
在海邊實驗,餘錦鷹排練被抓拍
在海邊實驗,餘錦鷹的動作和羊很像
“我和10693個雕塑,經曆了新生的旅程”
演出前的布展持續了四十多天,阿公、阿婆、阿叔、阿嬸、老校長、盲人大叔、烤豬老闆、小賣部老闆、打麻将的青年……村民們每天都來圍觀。他們沒見過這樣跳舞的,被吓到了。
底座排好後,老校長問,這些圈圈是幹什麼的啊,拿來插秧、種樹挺好;高台搭好後,烤豬老闆說,這個爐有點猛,可以烤豬、燒鵝、烤鴨,一爐烤上幾百個;雕塑擺好後,小孩們說,鷹哥,我們學會了你的舞蹈動作,好多不一樣,好久都學不完……各種不解的、新奇的、有趣的聲音。
布展和運輸需要很大一筆費用。雕塑是4月27日運到的,裝了120個箱子,用了4輛大卡車,從九江千裡跋涉。箱子放在戶外,拿布蓋着,雨水還是滲進去,全長蘑菇了。村裡人歎息,損失很大哦,把蘑菇拿去賣個幾萬,要麼拿回去炒着吃吧。
最怕的是刮風下雨。底座被雨水沖了好多次,裂開之後又修補,如此反複。一開始也蓋了薄膜,作用不大,也想過搭鐵棚,很難實現,中間的空地太大,要花幾萬才能搭起來。而且,雕塑在裡面,鐵棚一旦被大風吹倒、被積水壓垮,雕塑可能就全壞了。我們放棄了,直接交給天吧。
演出前兩天,一場暴雨,又把底座沖壞了,雕塑全倒在地上。這個過程就像唐僧西天取經,九九八十一難,最後那一難是渡河失經,泡在水裡。我們剛開始很緊張,後來心态都放緩了,就當是演出前的一種洗禮吧。
演出是5月5日傍晚5:05開始,6:45結束,天光仍亮。這個日子是神定的。
演出時間100分鐘。那天我特别緊張。在此之前,我沒有從頭到尾一口氣跳過100分鐘,我做了一個很大膽的決定,想把第一次獻給家鄉和家鄉的神。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跳下來。很多人擔心,你确定要這麼極緻、這麼瘋狂?演出前幾天,我一直咳嗽,低燒,吃藥。為了影像存檔,紀錄片團隊天天跟拍,但必須在中午,等到太陽最烈、陽光最正時,不能有影子。每天三十幾度的高溫,我一下頂不住,累倒了。
演出時,我覺得身上有一股力量。現場有太多未知,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能跳到最後倒下來。很奇怪,排練時跳個20分鐘都會累,喘得不行,沒想到那天一點不累。
我和我的10693個雕塑,經曆了生于泥土而焚于火,之後得以新生的旅程。
10693個雕塑是過去的我,當天的我是第10694個雕塑。走上第二個高台,我在泥潭裡起舞、打滾,滿身泥濘,被火煅燒,脫胎換骨。
高台周圍是一圈又一圈的烈火,燒了5分鐘。高台下埋着線,通過遠程遙控點火。第一次實驗很危險,油加太猛,火勢很高,我差點被燒,趕緊跳下來。試驗了好幾次,煤油、汽油、柴油、酒精、木柴,最後選了汽油,做了防火保護。
泥巴幹了,粘在身上,很沉,我像個泥人,被束縛住了。
最後,我走到神台,為神燒了一支香,壓在我心中十年的一個儀式結束了。那一刻,我一下釋放了,淚流滿面。
演出結束,我當着所有人的面洗了個澡,像是回到了小時候,直接在馬路邊洗澡。這是我熟悉的、親切的、水的味道。
水洋村有兩千人左右。那天大概有五六百人,觀看的位子有限,一旁的水泥路擠滿了人,樓頂也都是人。
以前經濟不發達、交通不方便,好多老一輩人沒離開過這個島就離世了,很可惜。那天來了很多步履蹒跚的老人。他們說,晚飯可以不吃,但一定不能錯過表演。有個阿婆九十多歲了,認識我去世的姥姥,也趕了過來。他們很開心,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表演。
現場還有很多蹦蹦跳跳的小孩。我希望打開他們的視角,讓他們看見藝術,好奇也好,猜測也好。我希望他們對世界滿懷熱情,未來能勇敢地走出這個島。這是我的一個心願,也是我的一個初衷。
在戲台演出,餘錦鷹在高台起舞
在戲台演出,餘錦鷹在高台“浴火重生”
每一個雕塑造型各異
每一個雕塑都有編号
“全村人都在笑,說我跑回家玩泥巴”
不瘋魔,不成活,我現在理解這句話了。很多人覺得我瘋了,其實我非常理智、非常冷靜,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我在表達什麼。
如果不做,我會後悔一輩子,遺憾一輩子。我做好了付出一切代價的準備。如果這是我最後一次跳舞,我也覺得很值。如果最壞的結果能接受,我就去努力。
我剛回來是保密的,偷偷躲在海邊做實驗。全村人都在笑,說我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跑回家玩泥巴,沒出息。還有警察大半夜過來問話,我說我是回村創作的。
村裡人對我太陌生了,我的形象也容易讓人誤解。2016年回村,我有紋身,還是寸頭,村民還以為我是剛放出來的。
我從小就是混子,人生一早就被村民定義了。17歲接觸舞蹈後,我一路從湛江藝校到北京求學,幾乎就跟村裡脫節了。他們不知道我是跳舞的,也不知道我去了三十多個國家。家人從不在村裡講。
這一次,家人替我保密,頂着很大壓力。他們哭了很多次,我是偷偷發現的。
村裡傳出各種聲音,有人誇你,也有人嫉妒你、舉報你、看不起你。我媽有點生氣,去跟人家解釋。我是為了報答家鄉回來的,得到的卻是嘲笑,他們怕我失望,不想再回來了。我說,不要解釋,理解的人永遠理解,不理解的人永遠不理解。
我媽55,我爸56。去年8月開始,他們便全程跟着我一起做,踩泥巴,捏底座,搭舞台。第一個月,實驗失敗,推翻重來,我爸也和我一起構想方案,怎麼從頭開始。
我爸是漁人,白天在工地幫我,晚上還要出海捕魚,我媽再拿去賣,有時一天隻睡兩三個小時。朋友來拍資料說,你爸媽瘦到皮包骨,不能再瘦了。我很擔心,氣得罵他們。有一陣為了趕時間,我連續五天,從早上五點幹到淩晨一點,他們也陪着我加班。他們看我那麼拼命、那麼執着,也很心疼我。
投入的資金是一筆巨款。多少人拼命一輩子,也賺不了那麼多錢。好多人調侃,那些錢都可以回老家建一棟豪華别墅了。
錢都是朋友籌的,團裡的胡靜、韓承樸也把上課錢拿了過來。有些東西就是要花錢,沒辦法省。我有放棄過。朋友們說,你不幹,我們都會覺得遺憾。他們給了我義無反顧的勇氣。
一開始我騙爸媽,這個項目沒多少錢。家裡不富裕,我知道沒辦法給一分錢的支持。後來有一天繃不住了。
知道我缺錢後,從1月開始,除了買菜,爸媽把賣魚賺的錢都給了我。我不要,他們就偷偷把收款二維碼換成我的,十幾塊,二十塊,看着一筆筆進賬,我很納悶,問了才知道。那一刻,我無語凝噎。錢多時,一天能有一千,少了有三四百。
有段時間,大家很擔心我的狀态。我平時的情緒都是開心的、正面的,但當我一個人待在院子裡,他們能感覺到我的焦灼,我也不敢釋放給他們,必須自己頂着。
困難特别能鍛煉人的心态,我對很多東西都釋然了。我不抱怨,抱怨也沒用,隻能想辦法盡快解決。我可能遺傳了我爸的處世之道。
5月3日,我把巨幅海報挂了出去,看到演出介紹,看到我去了那麼多地方,村民們重新認識了我,态度也不一樣了。他們給我豎大拇指,但我并沒有什麼成就感。因為我一直在給家人添麻煩。
我很幸運,活在這樣一個小島,父母給我這麼大的信任、這麼大的自由。他們不懂藝術,也沒抱希望能把這事做多大,就是用行動無條件支持我。
演出結束後,我終于看到了他們的笑容。一些村民說,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不會同意你這麼做,我也不會陪你玩泥巴。他們都覺得我父母很偉大。
不隻是家人,還有很多朋友幫我。跟拍我四年的紀錄片導演說,我每幹一件事都很瘋狂,每當我遇到問題,總有人站出來跟我一起解決,眼看我就要倒下了,但永遠倒不下。
在戲台演出,餘錦鷹和韓承樸搭建舞台
在戲台演出,大家幫忙搭建舞台
在戲台演出,村裡小孩圍觀舞台
在戲台演出,餘錦鷹父親收到鮮花
“我會理性克制欲望,不再那麼任性”
底座壞了好幾次,已經完全碎了,沒辦法回收。一場大雨,将它們沖刷得一幹二淨。它們從土中來,又回到了土中去。
我搭了一個簡棚,暫時為雕塑遮風擋雨。體量龐大的創作耗盡了所有積蓄,我們決定出盲盒,出售1000個雕塑。現實很骨感,至今隻賣了幾十個。很多設想很美好,得到的結果都是最壞的,我也接受。
我們有一大批和創作相關的影像、文獻、紀錄片。我們期待着,雕塑能去往國内外的劇院、美術館、博物館,做文獻展、互動展。
《問神》定格了我的10694天生命,它是流動的、延續的,可能再過三十年,我還會再做一場。
我有很多創作上的想法。有時候十一點就上床了,但感覺三四點才真正睡着,腦子一直在轉,幻想着各種各樣的舞蹈畫面。很多作品都是創了一半,快到要錢的部分,就不敢再做了。
我還會繼續做大作品,但會理性克制欲望,不再那麼任性,不再讓朋友和團隊為我背下太多負擔。希望有人投資或委約創作。
今年,我被中國舞蹈家協會的“培青計劃”選中,會創一部《大海》,5個舞者,30分鐘,下半年在國家大劇院首演。我在海邊長大,幼時每天都和哥哥下海抓魚,想用肢體來表現海裡的魚、蝦、螃蟹,那種靈動的畫面,那種細微的變化,那種抽象的運動,讓大家看到大海的另一面。
回過頭才發現,從小生長的環境,從小和家鄉有關的記憶,是我很多作品的靈感和養分來源。從《神曲》到《問神》再到《大海》,都和家鄉有關系。
《神曲》和《問神》更是和神有關。我從小就拜神、祭神、問神、請神。神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還不會講話就在拜神,說過最多的一句話是:一切順順利利,身體健健康康。
創作《問神》時,我又重新認識了家鄉,發現了很多寶貴的創作素材。很幸運,我找到了藝術家表達最重要的根基和媒介。
東海島有人龍舞,屬于非遺,一百多人搭成一條龍跳舞,跑到海裡,又跑到沙灘上。可惜,這項傳統文化正在慢慢削弱。可能接下來,我也會做一個龍人。我是島上唯一一個學舞蹈的男孩,很多人說,你不做,誰來做?
責任編輯:梁佳 圖片編輯:金潔
校對:丁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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