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小羊
編輯 |車卯卯
“流水線”上的律師
穿着Joseph黑色西裝,高跟鞋踩着點,顧念步伐潇灑,踏入電梯。
“叮”的一聲,電梯門緩緩開啟,她迅速進入工作狀态,神情笃定地與客戶握手,手上的高奢腕表折射出淩厲的光。
在《玫瑰之戰》等國産律政劇中,女主角顧念不是用妙語連珠将原告感動的潸然淚下,就是靠在庭辯時“證據突襲”絕境翻盤。手握金錢、正義與權力,律師們威風凜凜。
但在現實中,中國式的庭審枯燥乏味,最注重的是證據的準确性。雙方律師往往以每分鐘60字的極慢語速,對着稿件一字不漏地照念,方便法庭書記員打字筆錄。
剝去戲劇性的外衣,在中國,律師之路從來不是一條光鮮的坦途。法學專業的大學生被法考、考研、實習這三座大山壓的喘不過氣,而律師則像在“精英版富士康”打工,不辭勞苦地、一顆不落地擰着螺絲釘。
這裡沒有TVB警匪劇裡“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一切都将成為呈堂證供”,倒像是《老友記》一開始莫妮卡的那句:“歡迎來到真實世界”。
歡迎來到真實的中國律師界。
法學“圍城”:上岸焦慮如影随形
盯着火鍋裡咕噜咕噜升起的白氣,李可可出神地想,“做完手上的案子,來海底撈應聘服務員也不錯,今天甩面,明天唱生日歌,升職渠道還很明确”。
她覺得幹律師這行,熬來熬去,沒個盡頭。
如果将法學專業比作圍城,律政劇則是城門樓上的旌旗。
多少人根本搞不清行業具體做什麼,隻憑着影視文學作品裡面演繹的一廂情願而入戲。
正如許多高中生因為柴靜的《看見》而報考新聞傳媒,李可可也是因為《離婚律師》這部電視劇入坑法學。大女主姚晨處理案件如庖丁解牛,自信、雄辯、犀利,沒有人會不想擁有這種成功而充滿掌控力的人生。
但當李可可臨近畢業,身處考研、法考、實習這三者的夾縫中時,她切身體會到了令人豔羨的精英律師生活的背面——那是一種連軸轉的、令人喘不過氣的焦慮。
法律職業資格考試是法學專業的學生成為律師的第一道門檻,根據《司法部2021年法治政府建設年度報告》,2021年整體A證的通過率約為18%。
法考複習筆記 圖源:知乎
2019年,李可可通過了法考客觀題考試,但在當年290萬人的考研大潮中,她沒能成功上岸。
次年,她放棄了考研二戰,準備參加法考主觀題考試。但在那個至關重要的早晨,她突然受涼發燒了,因為嚴苛的疫情防控政策被攔在了考場外。
一摞摞的厚大法考資料成為了她的夢魇。
在白天,可可作為實習律師,精力與剩餘價值被榨取地一滴不剩;到了夜裡,她不是失眠,就是從夢中驚醒,本就不多的頭發也是一把一把地掉。
如果沒有通過第三次法考,她在律所拿到實習證也會錯過能換成律師執業證的兩年期限。
沉沒成本是1000多天的苦工與苦讀。
一切都要被推倒重來。焦躁、消沉侵蝕着她的每分每秒。
職業律師必須拿到的三個證書 圖源:網絡
值得慶幸的是功不唐捐,李可可順利着陸,并在今年5月開始在位于長沙的一個小型律所正式執業,扣除五險一金,工資到手3000。
“逢人必推薦我19塊錢背了3年的單肩包,一聽就很窮”,她歎了口氣。
她也自認為是一個内向的人,在每次開庭前、面見當事人時,總會感到非常焦慮。近期她的睡眠依舊不好,去體檢被查出了白細胞指數異常,心理失調再次發展成為了生理不适。
工作後可可的體檢多項指标變差了 圖源:可可
“後悔學了法學,恨不得穿越回去給當初堅定選擇這個專業的自己兩耳光。”
實習律師:困在“人身依附”裡
娴熟地完成一篇律所公衆号排版後,點擊群發,黎靜砰的一聲合上電腦。
她出身于法學傳統的五院四系,在碩士期間過了法考,畢業後公務員上岸沒成功,于是在深圳某中小型律所挂實習證,成為了一名律師助理。
隻有在一年後的面試考核中,提交10個曾參與過的案件材料,小靜才可能拿到律師執業證。
從挂上證的那一瞬間開始,師徒制的人身依附關系正式形成。實習律師難以反抗、任人宰割的一年實習期也就此開始。
執業五年以上的律師,每年隻有兩個帶教名額。入職時,有些律所會煞有其事地舉行“拜師儀式”,流程包括“徒弟”給“師父”敬茶、互送禮物、發表感言。這被許多網友吐槽“封建、爹味、形式主義、感覺像詐騙”。
律所的感恩拜師活動 圖源:網絡
在律所招聘的崗位要求中,往往會要求實習律師能力拔群、三頭六臂、身兼數職。已過法考,本碩知名法學院,流利的英文口語淪為基礎條件;高顔值,有C1駕照,熟練使用PS、AE等新媒體軟件則能被優先錄取。
在繁重的法律文書工作之外,每隔兩三天,黎靜就被催促着為律所寫微信推送,還要把内容同步到律所的抖音、微博、大衆點評等社交平台。
她慶幸自己目前還沒被當作生活助理,那意味着為帶教律師拎包、端茶倒水、專車接送。
盡管007工作制中摸爬滾打,但大部分實習律師的日薪在100-150之間,甚至比不上做一份小學生家教的時薪。在三四線城市,許多實習律師隻能拿着0-1000的月薪“倒貼上班”,美其名曰“生活補助”。
直言實習律師沒有工資的HR 圖源:豆瓣“Women in Law 女性律師互助組”
在實習面試時,黎靜就被很直白的問到,“你家裡條件怎麼樣?”,潛台詞是“這份工作養不活自己,前期隻能靠父母幫襯熬過去”。而給不給“徒弟”交社保,就全看帶教律師的良心。
對于以上的種種壓迫,實習律師處于極其弱勢的地位,原因主要有二。
首先,與其他行業來去自如的實習生不同,如果實習律師不堪忍受、中途跳槽,則需要在新律所重新開始計算為期一年的實習期,曾經的努力都付之東流,會不會再次“踩坑”也是未知數。
而且一紙訴狀将律所告上法庭的可行性也很低。律所更懂得法律,并不會像普通企業一樣打正面硬仗,而是采用“拖字訣”。并且律所很有可能把實習證卡下來,讓起訴的實習律師在一兩年内都無法謀生。
律師的工作是為了權利而鬥争,但偏偏不敢為了自己的勞動權益反抗。大多數實習律師都選擇忍過一年PUA,執業證到手立馬轉所。
但弱勢一方也并非完全意義上的被動者,律師行業内部流傳着一份曾被多次舉報卻依然存活的《律所黑白名單》,實時更新着過來人的親身經曆。
《律所黑名單》 圖源:豆瓣“Women in Law 女性律師互助組”
“法律專業一直都是紅牌專業,而且市場就這麼大,優秀的人很優秀,卷還是比較卷”。
在日複一日的重複性、機械性的工作中,黎靜決心先把律師執業證拿到手,未來還是要上岸體制内的。
執業律師:“乙方的乙方” ,以吃苦為榮
“打工就是在老鼠夾上仰卧起坐”,雀江戲谑自己在律所的工作狀态。
她大學畢業後進了一個年收幾千萬的精品所,同事都是港大、法大畢業的高材生,工資體面,案源質量也好。
但最令她難以忍受的,是工作中無孔不入的壓力與規訓。
她的直屬領導以夜裡經常失眠作為代價,換取一切律所打工人的良好美德,高效、緊繃、以吃苦為榮。
領導也曾多次批評雀江,“你太松弛了,沒有進入工作狀态”、“周末怎麼找不到你”,那種24小時on call的PTSD頓時湧上她的心頭。她扪心自問,自己真的需要這份工作嗎?
實際上,她絕非能力低下或抗壓能力差。
讀大學時,她沒少熬夜通宵寫BP(商業計劃書),法考前打的挑戰杯賽拿了全國銀獎,參加的公益助學項目從校級,一路打到省級、國家級。
但當一份工作隻有10%是富有成就感的抗辯博弈,卻有90%都是作為“乙方的乙方”, 滿足各方無理、無聊、無意義的需求時,沒有人可以甘之如饴。
這些“無意義工作”中的第一層,是要滿足直屬領導的需求。
為了滿足領導的對自己管理能力的自信,車轱辘式的填表成為了雀江的主要工作之一。
為了寄送一件工作快遞,她需要填費用報銷表、印用申請表、文号表、案件流水表等6個表單。
并且,文書格式必須符合團隊領導的審美,這是用于衡量一個律師成熟與否最直觀而空洞的标準。
某紅圈所律師帶着其領導規定的“規範而嚴謹”的行文格式跳槽到某外資律所時,卻被全盤否定,需要重新學習。
歸根結底,律所作為法律服務的提供方,最重要的是迎合客戶的需求。
當客戶是國企時,他們的經辦與負責人員都無法對債務決策作出直接決定,于是任何一個細小的決定,在微信上幾句話就能說明白的小事,都需要律師出具一個花幾天才能寫完的法律意見書。
為将205.76元改正為205.67元,打印了一堆文書 圖源:雀江
在IPO等經常有急活的領域,客戶随手扔給你一堆材料,問就是明天之前要。律師隻能點頭哈腰地陪笑,“好的我盡快”,最終結果是通宵做到大天亮。
而一個案件最順利也要至少兩年才能結案,雀江跟過一個起源于90年代的案子,各個主體間的一審、二審、抗訴、再審、執行來回嵌套,直到她22年離職還沒結案。
同時跟進20個案子,就像在手機後台開上20個應用程序,可以很快消耗掉人的所有精力。
在top美資律所工作過的Will則吐槽與客戶溝通困難,“跟客戶打交道就像給差生講作業”。
有時需要客戶提供10條财務與運營數據,把request list發過去後,收到的卻是東一條西一條的消息,客戶自己也不知道發了多少條,最後突然沒動靜了。Will坦言:“這會造成額外的溝通壓力,我們不清楚客戶是忘記了,還是不想回答”。
電腦疊電腦是律師的日常
甲方花樣頻出的要求,仿若風霜刀劍嚴相逼。每天早上,雀江從家裡出發上班的時候總覺得還行,但回家就跟經曆了一場絕育手術一樣,甚至麻醉還沒醒。
“我的生活就是桌面無處擺放的文件和檔案鑄成的高牆,可能鼠标走過的路比我本人更多,我也沒有比鍵盤更想說話”,她說。
律所逃離計劃,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公司制律所的職業上升途徑扁平而明确。
以年級指代執業年數,一年級律師、二年級律師、三年級律師的薪金逐級上升。在打拼了七八年後,能否當上呼風喚雨的合夥人,則取決于能否找到高質量客戶,與能否帶領好一個幹活效率高的團隊。
律師升職途徑 口述:雀江 制圖:五環外
Will對加班全盤接受,決心在律所深耕;但雀江卻在三年的勞動合同到期後,開啟了律所逃離計劃。
領導知道她要離職後,多次在團隊會議時嘲諷她“眼高手低,還沒獨當一面就想着脫離團隊”。
但雀投江一投簡曆,就輕松找到了一份漲薪60%的工作——去遊戲公司當法務。
法律行業内對公司法務的刻闆印象是:上限低、不要律師執業證、專業能力最差。
但直到做了“處在鄙視鍊最底端”的法務,她才知道做法律工作可以不用時刻盯着屏幕,不用秒回二十幾個工作微信群裡的消息,以緊張兮兮地地調整下一步行動。
她痛恨打工對人生意義的降維,于是制定了一個“35歲退休計劃”:“至少攢夠100萬,住家裡的房子,在律所挂上獨立律師的牌子,想接案子的時候接幾個,就算一年接不到也沒關系”。
雀江不是唯一一個想逃離的人。
李可可這周剛結束一場代理的離婚官司,被告人在法庭上兇狠無賴的樣子,加重了她的精神内耗。她跑着上車火速離開,生怕被他與他的家屬攔住或追上來。
如果有一天,自己離開了這份本就不喜歡的工作,該怎麼辦?
其實她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答案,李可可輕快地說:“我在構思小說,可能會嘗試去從事一下文字方面的工作”。
*本文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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