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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唐皎以前看話本冊子，很多出身微寒美貌專寵的佳人最後結局都難逃凄慘。所以她一直都知道像她這種身份的女孩子，美貌于她并不是可以謀取更多的資本，而是稍有差池就會送命的負累。

可事到如今，她看着銅鏡中嬌豔生媚的臉龐，又看了看堆了一屋子的绫羅首飾，越發覺着自己這兩日來的遭遇像極了話本裡的開篇。

他們那位剛剛行過冠禮的年輕皇帝，在她們表演完歌舞後，公然留下了她。

她當時很怕，宮裡人都說這少年皇帝陰晴不定，極難相與。

她想好好活着，不想提心吊膽地在他身邊侍候。

許是當時她的排斥太過明顯，皇帝從高高的座位上走下來，一步步走到她跟前，俯下身子道：“你莫怕，朕不會傷害你。”

皇帝喝了許多酒，陌生的男子氣息混雜着酒氣，噴灑在唐皎耳畔，讓她有些癢，下意識地擡頭，恰觸到他黑亮的眸子。

唐皎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了濃郁得快要漫出來的哀傷。她自小漂泊，見過很多為生活所迫疲勞困窘的人，可都沒有他那樣深的哀傷。他是天之驕子啊，天下都在他手中，他怎麼還會這麼不開心？

隻那一眼，向來覺着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的唐皎，被深深地觸動到了。

2

那晚之後，唐皎被封為美人。

皇帝待她極好，雖然常常闆着臉，說起話來有着藏不住的威嚴，但從來沒有為難過她。

她甚至懷疑以前聽到的那些傳言，究竟是不是真的？他怎麼看也不像是随意輕賤人命的。

他賞了她許多奇珍異寶還猶嫌不夠，總是問她還想要什麼。每每被他這樣問着，唐皎心裡都會一陣陣跳得厲害，她不過就是個飄零已久的舞姬，哪裡值得他這樣溫柔厚待？

後來被他問得次數多了，她大着膽子說出了最大的心願。她自幼失了父母，和妹妹一起在宮廷樂坊長大，如今她是走不了了，但她希望妹妹能銷了奴籍，出宮去過自在的日子。

她說完很忐忑，她和妹妹的奴籍是太後親自下的令，皇帝封她為美人已經惹得太後大怒，現在她又要求把妹妹的奴籍也銷掉，其實很過分。

但妹妹是她唯一的親人了，縱使皇帝從此厭惡她，她也得試一試。

送妹妹出宮的那天，她暗暗決定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交給皇帝。她不再在乎她此生還能不能有個好結局，他放了她妹妹，她就願意把自己的命給他。

她成了宮裡最風頭無兩的紅人。沒有頂好的家世背景，也不懂多少詩文才學，隻憑一張嬌媚的臉，就成了唯一專寵的美人。

皇帝喜歡看她跳舞。

她的宮殿裡常常幾日幾夜歌舞不斷、笙箫不絕。

出身世家最是端莊賢淑的皇後也幾次提醒：皇帝尚未親政，外戚又勢大專橫，她既為皇帝的枕邊人，就應好好勸說皇帝修習德政，勤勉發奮，而不是讓滿朝文武心寒。

唐皎讀的書不多，隻知道怎麼看人臉色，讨人歡心，不知道怎樣做才算是一個英明的君主，但是她覺着皇帝并不像宮裡人說的那樣無道。

一個有着那麼深悲傷的人，不會是昏君。

3

唐皎入宮的第七個月，皇帝突然染了風寒。

生着病的皇帝什麼事都要她親力親為，不準旁人代勞，夜已過半更是吵着鬧着要吃長公主府的糯米圓子，還非要她親自到府上去取。

唐皎拿他沒有辦法，隻好硬着頭皮到太後那兒領了出宮的腰牌，連夜趕往長公主府。

她近三更才到了公主府，長公主卻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妝容整齊地在正廳裡等着，聽到她說皇帝想吃糯米圓子，立即吩咐廚房去做，眼睛裡閃着唐皎捉摸不透的光彩。

皇帝那場風寒來得急，去得也急，吃了糯米圓子後的第四天就大好了。

好了之後的皇帝一反常态，在禦書房裡宿了好幾夜，他好像突然勤勉起來，不再來看她跳舞，也不再去後宮。

唐皎一下子閑了下來，不用練舞，不用侍奉，看看花嘗嘗點心，就過了一天，她從出生起還沒有過這樣悠閑的時光。

但是慢慢地，她看着園裡的花，聽着梁上的莺啼，都會想起從前皇帝來她宮裡時的情形。

她從小學舞，身為伶人，最是懂得紅顔易老，恩愛易逝，她知道不該對人報以期待，尤其不該對那個全天下最尊貴的人報以期待。但是她已經控制不住了，她的心裡迅速升起了一種名為相思的愁緒。

她開始像從前一樣早早梳洗打扮，用心練舞，一天天地期盼着皇帝再次踏進她的宮門。

但是，這一次她等來的不是皇帝，而是勃然大怒的太後。

她被關進暗室，兩個嬷嬷不知疲倦般地給她上了許多刑具，她暈過去很多次，然後又被冷水澆醒，重新受刑。

如此往複，她覺着身上每一片肌膚都不像是自己的了。開始的時候她知道疼，後來慢慢地，連感覺都沒有了。

太後冷冷地打量着她：“看看，平日裡多神氣的美人，挨了這麼幾下，别說是我那忤逆兒子，恐怕就是街邊的乞丐看了也會生厭。”

唐皎到底也沒想明白太後為何會向她發難，隻好做出一副恭順樣子，希望太後能放過她。

太後見她那樣子，心裡更氣：“你膽子不是挺大嗎？現在裝出這副恭順模樣，以為哀家真的老糊塗了？”

“臣妾不敢。臣妾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對娘娘有絲毫不敬之心。”

太後冷哼一聲：“說得真好聽。那你可願意将羅将軍的部署告訴哀家？”

“臣妾不知道什麼羅将軍。”

“還狡辯！你去公主府取糯米圓子時，看到的不是黑面長髯的羅本将軍？”

唐皎心中一驚，兩月前她去公主府時，确實在公主身邊看到一個黑面長髯的男人，她以為那隻是府中下人，原來竟是橫掃千軍的常勝将軍羅本。

唐皎突然明白了，皇帝不是真的想吃糯米圓子，隻是為了讓她向羅将軍傳遞宮中的訊息。

可是皇帝召見臣子本是理所應當的事，還怕被人知道嗎？唐皎想起往日裡皇後口中對于外戚的隐晦擔心，腦海裡浮過一個可怕的猜想：皇帝要防備的人不會就是太後吧？

太後見她臉色有變，愈加肯定她參與了整件事，發着狠說：“哀家眼裡容不得沙子，平日最讨厭被人欺騙，但現在哀家給你個活命的機會，簽下這份認罪書，否則，今天就算是大羅神仙來了，也救不了你。”

唐皎看着太後扔過來的認罪書，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測，認罪書中寫着唐皎受皇帝所命在太後的羹湯中下毒暗害。她再是不懂政事，也知道這份認罪書的重量，它會讓皇帝受千夫所指萬人唾棄。

她不能讓他陷入那樣的境地。

唐皎咬着牙不肯簽，太後冷哼：“素日裡隻當你是獻媚讨寵，沒想到竟還有幾分骨氣。隻是那逆子心是冷的，我養了他十年都養不熟，就更不可能把你放在心上。你現在立刻死了，他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你這又是何必？”

唐皎沉着臉，不說話也不簽字。太後說的話她都明白，她不過是個舞姬，隻要皇帝想要，比她年輕漂亮的大有人在。她落在太後手裡，不順從不可能活着出去。入宮後我成皇上唯一寵妃，太後找來那天卻成我噩夢開始。

如果是以前的她，她會立刻答應，沒有什麼比活命更重要。

但現在不一樣了。從皇帝放她妹妹出宮的那一天，就已經不一樣了。

4

她到底還是沒有簽那份認罪書。

太後娘娘惱怒地從暗室離開，兩個折磨她的嬷嬷也一并離開，黑漆漆的暗室裡沒有一絲光亮，除她之外再沒有一個人。

暗室裡不知晝夜時辰，唐皎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待了多久，等再次醒過來時已經回到了原來的宮殿。

她掐了掐手腕，真實的刺痛感讓她喃喃自語：“我居然還活着？”

外間的人聽到動靜，疾步走進來。

披着外袍的皇帝匆匆走過來，露出釋然的笑。

唐皎被扔在暗室的第二天，宮變發生，太後在宮中的勢力，被皇帝悉數收繳。在清理太後宮中物件時，侍衛無意觸動到暗室的機關，發現了奄奄一息的唐皎。

“我知道你沒有簽認罪書，你甯願死都沒有簽。”皇帝走至塌前，告訴了她整件事情的經過。

皇帝不是太後的親生骨肉，他的生母是前朝宮中一個無名宮女，太後膝下無子，為了鞏固後位處死他的生母，認下了他。

太後野心勃勃，欲扶持自己的母家，兄長吳首輔登上大寶之位。于是本已成年可以親政的皇帝，被太後以各種理由敷衍拖延，朝中元老大臣為他上書請願，都被以妄論朝政為名削官入獄。

皇帝留下唐皎的那天，恰是他的授業恩師被發配流放的日子。

為奪回親政大權，他隻能先忍耐，讓太後放松戒備。

唐皎美麗、嬌媚，她的出現讓太後逐漸放松戒備，開始相信他确實是個沒有威脅的無能昏君。

他一直有和羅本将軍暗中聯絡，但兩月前被吳首輔無意中發現。羅将軍在圍剿之下受了重傷，他也被太後嚴密地監視起來。

為了和羅将軍重新取得聯系，他隻能裝病再借故讓唐皎出宮。

皇帝的這番話信息量太大，唐皎聽完呆坐在榻上緩了足足有兩盞茶的工夫，最後她笑了笑，眼神期盼地望着他：“陛下和臣妾這樣說，是已經相信臣妾了嗎？”

皇帝點頭。

“那麼，臣妾還能為陛下做些什麼？”雖然太後已勢弱，但皇帝想要真的親政，更大的關卡在于宮外的吳首輔。那比太後更不容易對付，也必須去對付。

“你已經幫朕許多了，朕知道你一直想和妹妹一樣，離開皇宮。朕會成全你，等你傷養好了，就放你出宮。”皇帝強制壓下想要留住她的話，故作淡漠地說。

他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人這樣真心實意毫無所求地待過他，他很希望她能留下來。但他也明白他那樣的人不值得。他之前總問她想要什麼，隻是為了能拿捏住她，讓她更好地配合他在太後面前演戲。唐皎被太後抓走的那天，他是有聽到風聲的，可他連救她的念頭都沒有動過。

太後說的沒錯，他就是個冷心冷血的人，從小時候親眼看見母親被勒死的那刻起，他就沒什麼真心了。

唐皎自是不知道他那些千回百轉的心思，她是個女人，有報恩之心，有思慕之情，如今知道了他光鮮背後的隐忍孤寂，是怎麼也不可能走的了。她笑着說：“臣妾和妹妹有一個人離開，已經很好了。臣妾的妹妹是您放的，從那時起臣妾就已經決定把命交在您手中，臣妾願意留下來。”

皇帝沒有想到她還會選擇留下來，目光複雜地看着她，他想告訴她，他沒有她想的那麼好，他放了她妹妹，隻是為了利用她，但是他說不出口，他太渴望溫暖了，即使那份溫暖是因為誤會才留在他身邊，他也不想失去。

他已經給過她一次離開的機會了，她沒有走，他做不到再給第二次。

皇帝緊緊地抱住她，好像稍稍放松她就會溜走一般，他埋首在她發間，一字一句地許諾：“唐皎，你放心，從今往後，朕一定會護住你。”

5

她不懂得朝政大事，但是多年樂坊的經驗，讓她能自如地和各色人等打交道，不論是裝腔作勢地和投機小人讨價還價，還是故作嬌柔懵懂地為皇帝拖延時間，她都遊刃有餘。

她愈發的驕奢無度，宮裡的陳設用度比皇後還要高出一截，甚至在皇帝面見大臣時，也敢耍着小性闖進去。

很快，滿後宮滿朝堂的人就都知道，皇帝專寵的唐美人是個不折不扣的紅顔禍水。

那樣的日子他們過了整整兩年。

兩年後皇帝繳清吳首輔在朝中的勢力，真正成為大周朝名副其實的皇帝。

唐皎心裡為他高興，但也自覺地退回了尋常美人的位置，不敢再有招搖之舉。她知道他蟄伏這麼久，是想要勵精圖治開創盛世的。而這樣的他，最不應該有的，就是她這樣一個名聲不好的妖妃。

他們誰也沒有把話挑明，但他們彼此都知道，他們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

6

太醫診出她懷有身孕的時候，唐皎興奮地掐了自己好幾次。

皇帝上完朝趕過來，他的朝服還沒有換，小心地攬着唐皎，這些年來愈發冷峻的臉上難得的浮現出笑意。

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他和這個世界的第一個血脈聯系。

皇帝對她這一胎十分看重，選了最好的太醫，每日過來請脈問安。

十月之後，她誕下了一位小皇子。

有心人故意在她面前讨巧奉承，說這是皇帝的長子，她又這樣受寵，恐怕日後是要封為太子的。

每每聽到這種話，唐皎都有如履薄冰之感，她知道因她那驕奢無度的兩年，皇帝那裡早已積壓了很多彈劾她的奏折。更加自知身份微寒，又無才學，不敢奢求将來孩子能堪大任，她隻想小皇子能平平安安地長大，快樂無憂地度過一生。

但她這樣想，旁人卻并不這樣認為。

皇室長子的身份重量，和皇帝對她的偏愛獨寵，都讓太多人深感不安了。

小皇子滿月的那日，滿朝文武跪在宮門外，以霍亂朝政為名，跪求皇帝廢了她。

皇帝原本在她宮裡為小皇子慶祝滿月，聽到宮人來報，當下離開。他走時望了望她，沒有說一句話。

接下來的一天，皇帝都在禦書房裡，沒有見她，也沒有見滿朝文武，但唐皎知道，他下旨廢她是遲早的事。

唐皎努力安慰自己，他們相遇于危時，共曆患難，如今苦盡甘來，他沒有因為更年輕的美貌疏遠她，沒有因為更高的權勢遺忘她，她比起話本裡那些薄命女子已經好很多很多。

他隻是，隻是沒有哪個皇帝能禁得住滿朝文武的跪求施壓。

7

小皇子滿月後的第三日，皇帝下了聖旨：小皇子封賢王，十八歲後賜府邸，一生不可領朝職。

他知道這個決定并不明智，滿朝文武隻是暫時被他安撫住了，未來還會有很多麻煩，他更是徹底毀去了小皇子一生的前途，他可能會一直活在那個孩子的怨恨中。

但隻有這樣他才能保住唐皎。

先帝生前曾和他說，為君者要忌私情，為成大事無人不能舍，無利不可抛。

他始終牢記，也向來不是什麼仁善之輩，一路走來不知算計過多少人，利用過多少人，放棄過多少人。

單是唐皎，他就利用過很多次，直到現在都不敢告訴她當年的真相。

但是他做不到再次抛下她。

他曾經許諾，要一直護着她，那是他這一生最最真心實意的諾言。（作品名：《唐美人》,作者：右夏。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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