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AI财經社 鄭亞紅

編輯 | 趙豔秋

4月29日晚，在北京做市場營銷的小白準時進入一位網紅博主的直播間，一邊看直播，一邊點開下方的購買鍊接。不到8分鐘，小白買下了光子嫩膚項目，并立刻預約了5月2日的項目時間。

五一小長假最适合做什麼？對于一些人而言，這可能是千載難逢的“變美”期。在當下“全民醫美”的時代裡，“五一不去旅遊去做醫美”已經變成了一種自然的選擇。尤其是比起那些動刀的傳統醫美項目，這些年近似無創的輕醫美如熱瑪吉、玻尿酸、光子嫩膚，更是貼着“親民”的标簽，出現了大衆化、低齡化趨勢。

不過，一邊是顔值經濟和輕醫美的普及化，一邊卻是醫美亂象和糾紛的不斷增長。根據中國消費者協會的數據，2015年醫美投訴數量為483起，到了2020年，已經達到7233起，增長近15倍。在黑貓投訴平台上，以熱瑪吉為例，投訴集中在“假熱瑪吉”、“毫無效果”、“灼傷”、“臉頰凹陷”上。

而更為“殘酷”的事實是，在醫美糾紛中，消費者維權往往非常被動，大部分醫美糾紛的維權最終都以消費者的敗訴而告終。

今年32歲的王秋秋，過去四年，一直在堅持做皮膚類的醫美，每個月她都要去醫美機構報到一次，主要目的是抗衰。她每個月一針水光針，一個激光項目比如皮秒祛斑，每半年做一次局部的進口保妥适抗皺，2020年她還第一次接觸了熱瑪吉，覺得效果不錯以後會堅持每年都做。

王秋秋稱自己是一個有明晰想法的人。看到有身邊的朋友去咨詢醫美，會被醫美機構打擊得體無完膚，“醫美代表會挑剔你的五官，說你眼睛不夠大，鼻子不夠挺，這裡要動那裡要填，回來好幾天都開心不起來。”她說自己遇到這種情況一定會及時打住對方，隻咨詢自己需要的。

“肯定會上瘾，這個東西是有時效的，過了時效就像魔法過了12點會消失一樣，好看的臉也會全部褪去。”幾年算下來，王秋秋在醫美上花了7萬元，随着熱瑪吉的加入，這筆投入會進一步加大，“習慣了就會覺得醫美像定期洗車一樣，不是什麼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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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步入30歲門檻的陳曉靜，最初也沒想做醫美。陳曉靜稱，平日裡外人對自己的評價大多說她看來隻有二十七八歲，“我是長得顯小的那類人。”具體是哪個原因讓她動起做醫美的念頭，她已經很難回溯起來，但有幾件事确實讓她那時候陷入過對"變老"的焦慮中。

一件事是，辦公室新來的小姑娘下班時突然問她是不是有小孩了。這句無心的話讓她陷入失落裡，“當時我愣了一下，我一聽就覺得這意思是我老了嗎？”她想着想着就覺得，幹脆之後找時間做個項目提升一下。

對于陳曉靜來說，她去醫美的另一個原因是想要談戀愛。30歲的她在這座城市工作七年，也單身七年，她覺得自己是時候找對象了。

第一次接觸醫美，陳曉靜就嘗試了傳說中的熱瑪吉。這是當下最熱的醫美項目之一，一衆女明星都毫不避諱地在公開節目中宣揚熱瑪吉的神秘力量。她們稱，這項技術利用射頻深入真皮層，能夠改善皮膚松弛問題，促進膠原蛋白生成。

小紅書上關于熱瑪吉的短，最常聽到的一句話是：“如果堅持做下去，十年後你比同齡人顯年輕十歲。”國内某知名整形機構客服的朋友圈文案寫着“熱瑪吉逆齡時光旅，四步帶你重返青春歲月，讓你的皮膚嘭嘭嘭飽滿，緊緻起來”。

熱瑪吉，仿佛就是對抗初老和皮膚下垂的那塊“唐僧肉”。但陳曉靜卻完全沒有體會到熱瑪吉帶來的神奇魔法，“熱瑪吉把我毀了”，她不止一次提到這句話。

陳曉靜對AI财經社回憶，在天津Y美容醫院做完熱瑪吉後，她不僅沒有體會到皮膚緊緻，反而感覺自己的臉朝着一種她沒想到的方向發展，“顴骨下面跟臉有明顯的凹陷，咬肌很大，我的臉現在看起來就像個葫蘆。”

做醫美之前的照片顯示，陳曉靜原本長着一張方圓臉，左右臉有些許的不對稱，但在正常範圍之内，臉部線條較為流暢。如今在照片裡，她的顴骨顯得向外突出，下颌角也向外，而這中間的線條卻往裡收，形成了她口中的“葫蘆”，自拍時尤其明顯。她一再強調做了熱瑪吉後自己不僅沒有年輕，甚至老了十歲。

“我現在隻想回到以前。”電話裡，陳曉靜帶着哭腔說。

出現陳曉靜口中的凹陷後，她重新上網翻各種網友的帖子，回想自己這次做醫美的經曆，發現自己當時做的決策幾乎沒有什麼理性而言，完全被牽着鼻子走。

陳曉靜是通過浏覽器搜索出的廣告選擇了Y醫院，原因是她實地到訪後發現這家醫院規模不小，看起來是正規的機構，并是熱瑪吉官方在天津指定的兩家機構之一。而最終讓她伸出自己付款碼的，是優惠的價格。

陳曉靜出示給AI财經社的收據顯示，2020年1月17日，她在Y醫院購買了超聲刀 熱瑪吉兩項醫美項目。這兩項項目顯示原價均為16800，合計33600，但折扣下來，兩者合計為13700，加上100元的定金，陳曉靜共支付13800元。

這個價格優惠得并不尋常。一位醫美行業資深人士對AI财經社表示，單是熱瑪吉的價格就很難降到萬元以下。熱瑪吉的官方客服也如此對AI财經社回應，稱Thermage FLX（五代熱瑪吉）在市面上的價格一般都不會低于一萬。

熱瑪吉之所以定價高，是因為它屬于二類醫療設備，采購價格不菲，動辄幾十萬甚至在緊俏時期上百萬元才能搶到一台設備。而與之配備操作的熱瑪吉探頭則是消耗器材，按規定一個探頭隻能使用一次且不可重複利用。醫美機構花大價錢采購設備，要收回成本自然就要擡高服務的售價。熱瑪吉因此也成為皮膚醫美裡的“LV”，做一次四代熱瑪吉通常在1萬元以上2萬元以下，而最新的第五代熱瑪吉價格則能上到3萬元檔。

盡管各家醫美機構根據營銷策略不同，定價有所差異，但價格确實在某種程度上可以作為是否是正品的參考。

熱瑪吉由于稀缺性和機器的昂貴，市場上魚龍混雜，官方有一套指導消費者鑒定真僞的流程，而這套流程已經被各大醫美博主做了普及。比如，在開始前掃設備和美容頭上的二維碼進行驗真。掃碼後熱瑪吉的官方号“Thermage Beauty”會出現，關注後掃碼，會彈出該設備是否為正品，以及美容頭端是否為第一次使用。

通常來說，正規的醫美機構會主動讓消費者進行掃碼，陳曉靜回憶确認自己完全沒有進行這一步驟。躺下後，給她做熱瑪吉的醫師也沒有在她臉上畫格子。在臉上畫方格的目的就是為了保障在面部雙側治療時均衡施予能量，不會遺漏或無意識反複操縱。當時給她操作熱瑪吉的醫師表示，自己經驗豐富，不用畫格子也沒問題。

但後續陳曉靜發現，這位經驗豐富的醫師并不在熱瑪吉官方提供的“專業人士查詢”名單中。據Y醫院稱，這位夏醫生是從北京專門請過來每月坐診一天，但在之前的溝通裡，機構的客服卻告訴她夏醫生是專門做激光祛斑的，并不是操作熱瑪吉的醫生。陳曉靜再追問時，機構的口徑又變成，客服不懂，夏醫生是資深醫生，經驗豐富，不必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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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在支付費用後，陳曉靜仍沒有下定決心做這兩個項目，“我還是有點害怕”，拖到2020年“十一”期間，她才終于先做了超聲刀項目。超聲刀做完後，她的感受并不好，超聲刀宣稱是除皺和提拉皮膚的，但“沒有感到提拉，覺得臉像發面饅頭一樣蓬松起來，不是膠原蛋白的蓬松，是松軟松弛。”

“我去醫院問這是怎麼回事，他們跟我說沒到時間，兩到三個月才是效果最好的時候。兩三個月之後我覺得越來越不對勁，皮膚很松弛，又去找他們，醫生就跟我說效果挺好的，拿出術前照片對比，說我的一側咬肌已經變小了一些。”

但陳曉靜沒辦法認同，超聲刀的作用應該是讓臉變緊緻，但她的法令紋更深，人也沒有幾個月前年輕。

這時候醫院又催她趕快把熱瑪吉做了。據陳曉靜回憶，當時醫生對她說，超聲刀是作用在筋膜層的，沒發揮在外邊，熱瑪吉是作用在真皮層的，裡外一起作用臉就好了。“我當時很害怕，但是也很懵，聽他們說多了，就覺得可能真的是我自己疑神疑鬼，他們都說效果好，我覺得可能是我太敏感了。”陳曉靜表示。

自從覺得自己的臉做“失敗”後，陳曉靜前後多次前往該醫美機構讨說法。最近的一次是今年五一。

去之前，她已經失去了大半的勇氣，“我已經不知道從哪些方面說了，還有希望嗎？”

此前，機構方對她的回應是她的臉并沒有做壞，是發揮效果的時間還沒到。後來又回應她，你的臉确實變小了，并沒有凹陷的問題。到最後這種回應變為，熱瑪吉是不可能改變臉型，也不會導緻陳曉靜現在的問題，“是你的精神太敏感了”。

但陳曉靜覺得這不是自己一個人瞎想。身邊沒有人知道陳曉靜去做了醫美，做完熱瑪吉的這段日子裡，媽媽曾跟她提到感覺她最近“面黃肌瘦”，而同事則突然問你最近臉不太對，“側邊的顴骨和下颚分成兩塊了”。

“本來我覺得是不是還沒恢複好，所以也沒有特别去關注，但是他們這麼一說，我越看越覺得嚴重，像個葫蘆。”陳曉靜表示。

5月1日下午，從醫美機構回來後她說“我又失敗了，還被反咬一口，說我擾亂他們經營場所。”陳曉靜對AI财經社表示，到了醫院後她被帶到一個小房間，那裡面有個攝像頭對着她的臉拍攝。

“想告就去告，走法律途徑”，醫美機構的工作人員對她如此說到。“他們根本不怕。”陳曉靜對AI财經社表示，她隻是想要一個原因：臉為什麼會凹陷，還能不能恢複回去。她在網絡上檢索發現，凹陷是熱瑪吉最常出現的副作用之一，引發的原因也各種各樣，可能是操作不當，也可能是使用了假冒的熱瑪吉，也有可能是自身年紀導緻做完後身體沒有及時修護細胞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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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醫院對陳曉靜的質疑采取的措施是不正面回應問題，“來來回回車轱辘話”，“我已經陷入了絕望”陳曉靜無力地說。

陳曉靜的經曆隻是當前醫美盛行之下的一個小小的縮影，甚至“凹陷”已經是醫美不當操作中帶來的“較為輕微”的一種。搜索熱瑪吉，除了大量的廣告，也充斥着一些關鍵詞，如“燙傷”。

在黑貓投訴平台上，類似陳曉靜的經曆不在少數。一位長沙消費者投訴稱，做完熱瑪吉，“法令紋是肉眼可見的越來越深，臉越來越垮，皮膚狀态斷崖式下跌”，半年來，美容機構不認賬也不處理。一位深圳消費者投訴稱，做完之後眼下凹陷、臉部兩邊臉頰凹陷，大小臉嚴重，醫院回複稱後期會恢複，但半年過去，情況更嚴重，但醫院稱，“如果臉上脂肪都沒有了，臉一邊大一邊小也叫項目成功”。

專門處理醫療糾紛的律師林楚偉對AI财經社表示，醫美糾紛屬于醫療糾紛的範疇，這意味着這項消費行為并不能按照消費合同進行處理。在消費行為裡，如果一個服務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就算違約，比如假一賠十，或者消費欺詐可以退一賠三，然而這些原則都不适用于醫美糾紛。

醫療糾紛隻能根據損害結果和醫療過錯這兩個大前提進行排查，而最終的賠付情況往往比患者預期要少很多。其中，“醫療過錯”指的是醫療機構方有明顯的違法違規行為，比如醫生沒有職業醫師資格證，醫療機構資質不齊全。

林楚偉律師舉例稱，比如在一家正規醫美機構做了鼻綜合的整形手術，做完之後鼻子歪了，但是過程中醫生是有資質的，沒有引起傷殘和功能障礙，便不屬于醫療損害，隻能被歸類為“沒有達成預期效果”，而不算醫療過錯。

“消費者維權會非常被動，走司法程序也很容易敗訴。”林楚偉稱，大部分醫美糾紛的維權最終都以消費者的敗訴而告終。

更現實的是，大部分人是通過去社交媒體上控訴，引起關注後，“醫美機構萬不得已才會通過協商與消費者達成賠償。”

醫美冰山之下潛藏的“危險”，并不妨礙資本市場對其的追逐和熱捧。2021年年初醫美龍頭企業愛美克的股價一度超過700元，成為貴州茅台和石頭科技之外，A股的第三高股票。

而這也不是個例。醫美概念股自年初到4月30日，短短4個月增長了50.18%。其中，玻尿酸三巨頭華熙生物、愛美克和昊海生物科技股票自今年年初至今分别漲了42.39%、70.67%和53.42%。旗下有皮膚護理相關服務醫院的長江健康，今年年初至今漲了80.19%。而剛剛上市35天，包含了激光、微針等美容服務的貝泰妮，甚至漲了413.18%。

一位股市的散戶不無遺憾地稱，去年關注過醫美，但是當時沒想着入手，如今“很後悔”。

在今年股市不景氣的背景下，醫美股的逆勢暴漲顯得尤其引人注目。而市場的信心之一來源于近期一些公司公布的一季報，比如愛美客發布的一季報顯示，2021 Q1公司實現收入2.59億元，同比增長227.52%；歸母扣非淨利潤為1.62億元，同比增長303.31%。市場信心之二則是誘人的市場前景。根據艾瑞咨詢的數據，中國已成為僅次于美國的全球醫美第二大國。2015-2019年，中國醫美需求增速超過全球，年複合增長率達28.7%，預計2023年中國醫療美容市場規模将達到3115億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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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股“醫美熱”背後正是當下年輕人的“顔值焦慮”。在相關調查機構發布的《2021“顔值經濟”新消費趨勢報告》報告中，近6成年輕人對自己的顔值不滿。相關醫美平台和招聘平台聯合發布的調查顯示，近70%的職場人士每月拿出超過20%的工資收入進行顔值投入；14%的受訪人稱，每月“顔值投入”超過工資，他們中90後占比超60%。

陳曉靜本來是想讓自己看起來狀态更好，如今她說五一約見的相親對象，她已經不打算見面了。“如果我結了婚生了孩子，可能也沒有那麼在意，但是我一個人在這個城市工作很多年，我一路挺不容易的，那麼多人做都沒事，怎麼就我做就出問題了呢？”

對于這些願意為美好生活買單的人們來說，自身的顔值焦慮和盲目跟風，再加上缺乏專業資質野蠻生長的醫美機構、種壞了草的App平台、亂象叢生和難以維權的市場環境，讓大衆的“變美”之路充滿風險。

第一次接觸醫美的陳曉靜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沒必要對同事說自己是不是有小孩了太在意，那兩天可能加班氣色不好，也可能新同事性格說話就是直接，也許自己休息休息恢複起來就不會被這樣問。“可是當時就是很在意，沒有後悔藥”，陳曉靜歎口氣說道。

陳曉靜表示，在感到臉部出現凹陷後，她挂号了某三甲醫院的整形科，想知道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以及是否能夠修複。整形科的醫生無法向她做出凹陷是做醫美導緻的斷定，同時告訴她，如果想要解決這種凹陷，就要注射玻尿酸。聽到這個回複，陳曉靜心涼了半截，她說：“我是再也不敢碰這種東西了。”

（陳曉靜、王秋秋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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