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倫博伊姆指揮 《費德裡奧》唱片封面
貝多芬
1954年,斯圖加特歌劇院,韋蘭德·瓦格納導演 《費德裡奧》劇照
《卡拉揚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封面
《費德裡奧》第二幕中男扮女裝的萊奧諾拉
◎王紀宴
紀念貝多芬誕辰250周年5
在2020年因新冠疫情被迫取消的衆多演出中,對于熱愛貝多芬音樂的人來說,最大的遺憾之一是來自貝多芬故鄉的波恩歌劇院原定在10月間進行中國巡演的歌劇《費德裡奧》。今年1月初,筆者曾前往廣州,往返數千公裡,就是為了在廣州大劇院2020演出季發布會上對《費德裡奧》作10分鐘的介紹。直到初秋時節,很多人仍懷着一線希望,期待波恩歌劇院的這次具有曆史意義的《費德裡奧》能夠上演。據悉,波恩的藝術家們也同樣遲遲不願放棄他們的中國巡演計劃。
誰為《費德裡奧》 流淚
作為貝多芬畢生創作的唯一一部歌劇,《費德裡奧》(Fidelio,又譯作《菲岱裡奧》等)是一部十分特殊的作品。在某些人看來,這部歌劇的價值和魅力不足以同貝多芬的九部交響曲及其他偉大的器樂作品媲美,有人甚至聲稱,歌劇《費德裡奧》的地位和聲望,無非來自它是貝多芬的作品這一事實,而不是由于其自身的藝術價值。當然,對這種觀點怒不可遏者大有人在。英國音樂評論家威廉·曼認為,即使聽一場平常的《費德裡奧》演出,也足以令每一位有藝術感悟力的人為這部傑作的壯麗和偉大而産生心靈震撼。不僅如此,《費德裡奧》的特殊性還在于它有一種很多其他歌劇所沒有的莊嚴的“慶典特質”,正如德國作家、戲劇顧問和新聞評論家沃爾夫岡·維拉舍克在他的《50部經典歌劇》中所指出的:“直到今天,《費德裡奧》仍是不少歌劇院剪彩或舉行周年慶典時的重頭戲。”1955年11月5日,在恢複主權國家地位的奧地利首都維也納,二戰中被炸毀的國家歌劇院經過十年重建後隆重開幕,上演的作品正是貝多芬的《費德裡奧》。這次演出被當時的媒體稱贊為“象征着民族團結的偉業”。演出之莊重盛大,在任何方面都能體現出來,正如蘇茜·吉爾伯特和傑伊·希爾在《四大歌劇院全傳》中所寫的,“甚至連站席的聽衆都身着禮服”。還有很多買不到或買不起票的聽衆肅立在劇院門外,鴉雀無聲,通過揚聲器聆聽《費德裡奧》的轉播。而在舞台上,飾演劇中女主角萊奧諾拉的女高音歌唱家瑪爾塔·莫德爾經曆了她“一生中最難忘的時刻之一”,“我在舞台上一般都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一個演員必須做到不失控啊,但那天晚上我被淚水壓倒了……”
在約翰·斯特恩的《世紀歌唱家》第三卷中,我們能夠讀到瑞典女高音歌唱家伊麗莎白·索德斯特羅姆的相同感受。她說,每次飾演《費德裡奧》中的萊奧諾拉這一角色,在第二幕中,面對陰暗地牢裡備受折磨奄奄一息的弗洛萊斯坦——劇中萊奧諾拉蒙冤入獄的丈夫,她都幾乎感動到熱淚盈眶難以繼續演出。而在2020年4月号的英國《留聲機》雜志專欄“我的貝多芬”中,當代最傑出的萊奧諾拉飾演者之一雅諾維茨回憶她在梅塔指揮下拍攝《費德裡奧》的經曆,在終場,當她親手為丈夫卸去手铐,唱出“噢,天啊,這一刻我真是激動萬分”時,她禁不住流出了眼淚,但她沒有停下演唱,而拍攝卻不得不停下,因為正在拍攝的攝影師淚流滿面!
筆者本人作為《費德裡奧》的“準編創人員”,也經曆了在這部歌劇的演出中熱淚盈眶的時刻。那是2017年10月24日晚,湯沐海指揮天津交響樂團聯袂中外歌唱家在“小白樓”天津音樂廳演出貝多芬歌劇《費德裡奧》音樂會版,這次演出采取了将劇中德文對白改寫為女主人公萊奧諾拉的獨白,與“歌唱的萊奧諾拉”并列的“說話的萊奧諾拉”以中文表達,起到交代背景、劇情和連接唱段的作用。我有幸應湯沐海邀請擔任“串詞”撰寫者。在寫第一幕最後這一句時,我自己深受感動——“我仿佛看到了一線希望,看到了在漆黑的地牢裡艱難地、頑強地擡起頭來等待我的弗洛萊斯坦!”而在演出當晚,當我目睹舞台上飾演“說話的萊奧諾拉”的第三代江姐扮演者金曼激動深情、同時十分堅定地說出我在前一天晚寫下的熟悉台詞時,不禁熱淚盈眶!
“費德裡奧——為了營救我的蒙冤入獄的丈夫,我給自己起了這樣的名字,一個男人的名字。在我們生活的那個年代,在西班牙,一個女人出門在外,會有許多不便,許多危險。我隻好女扮男裝,改名費德裡奧,踏上尋找我丈夫的漫漫長路。我的丈夫弗洛萊斯坦被誣陷為政治犯,遭受牢獄之災,而我堅信他是清白無辜的。他仗義執言,揭發陰險歹毒的監獄長皮薩羅的罪行,遭到這個惡棍暗算。已經兩年多過去了,我到過很多監獄,得不到我丈夫的一點音訊。不祥的預感時常浮現于心頭,但我堅信我的丈夫還活在人間,他在等待我去救他,為他洗清不白之冤!我就是走遍整個西班牙,至死也要找到我的親愛的弗洛萊斯坦!”
盡管這次演出是樸素的音樂會版,沒有複雜的舞美和燈光,隻有歌唱家和合唱團的寫意風格表演,但貝多芬的偉大傑作所具有的感染力,在湯沐海指揮下,火熱地迸發出來。在第一幕萊奧諾拉的著名宣叙調和詠歎調“惡魔!你急匆匆要去哪裡?”中,當唱到“但我卻看到一道彩虹/閃耀在風雨和烏雲之上/帶給我心靈的安甯”時,貝多芬以極簡練的筆法創作的通過長笛和單簧管吹出的寥寥數音,即刻喚起聽者心中的壯麗彩虹。弗洛萊斯坦的飾演者、來自貝爾格萊德的索倫·托多洛維奇從第二幕走上台的第一聲——“Gott!”(上帝啊)就聲震全場。也許他唱得太高亢了,讓我想起多年前讀到的一則對唱得太有底氣的弗洛萊斯坦飾演者的評價:“不由得讓人相信監獄的夥食還很不錯呐!”
湯沐海指揮天津交響樂團呈現《費德裡奧》的做法,也是非德語國家和地區演出這部歌劇時常采用的做法。1999年5月和6月間,指揮家丹尼爾·巴倫博伊姆與芝加哥交響樂團演出《費德裡奧》(多明戈飾演弗洛萊斯坦),巴倫博伊姆邀請他的朋友、著名學者愛德華·薩義德将劇中對話改寫為講述,同樣由“說話的萊奧諾拉”講述,而由于在這次演出中飾演萊奧諾拉的德國女高音歌唱家瓦爾特勞德·麥爾“碰巧能說流利英語”,因而,她順理成章而令人贊歎地既演唱又講述。
貝多芬也曾為他這部嘔心瀝血的歌劇而流淚,那是在215年前的1805年11月20日晚這部歌劇以《萊奧諾拉》為劇名的首演之後。由于當時維也納被拿破侖的法軍占領,維也納大部分貴族和昔日的聽衆都躲到城外,所以聽衆以法軍士兵為主,他們中的多數人聽不懂台上演唱的是什麼,因而覺得這部歌劇冗長而無趣。這直接導緻了首演失敗。舒曼在多年後寫道:“《萊奧諾拉》在維也納第一次上演後,幾乎遭到普遍冷遇,貝多芬為這事哭泣了。如果羅西尼遇到同樣的情況,至多一笑置之……貝多芬,你做錯了,但是你的眼淚是高貴的。”這次失敗首演不僅導緻作曲家在朋友和贊助人建議勸說下兩度對這部歌劇進行大規模修改,最後的1814年版本将劇名也做了修改,不再是《萊奧諾拉》,而是這位女扮男裝營救丈夫的勇敢女性在劇中的化名——《費德裡奧》,而且,兩個多世紀以來,貝多芬的歌劇在很多人心目中難以擺脫“失敗的傑作”的名聲和印象。而在這部歌劇的三個版本——1805年的《萊奧諾拉》、1806年的《萊奧諾拉》、1814年的《費德裡奧》中,最後的《費德裡奧》成為“定版”,世界各地演出、錄音錄像版本以及絕大多數聽衆聽得最多的,就是它。而且,人們的共識是:隻有反複修改後由三幕縮減為兩幕的《費德裡奧》,才使得貝多芬的歌劇為後世所接受和欣賞——雖然始終有為數可觀的歌劇聽衆并不能由衷喜愛這部歌劇。
從《費德裡奧》回到 《萊奧諾拉》
但是,情況逐漸出現了變化。在紀念貝多芬誕辰250周年的2020年2月,維也納國家歌劇院上演了貝多芬1805年版《萊奧諾拉》,将這一真正的首演版再次呈現給聽衆。這令人矚目的舉動并非維也納國家歌劇院心血來潮,而是二百年來人們不斷重新思索貝多芬這部歌劇的結果,是與法國思想家米歇爾·福柯的“知識考古學”相關的音樂的“本真運動”或稱“古樂運動”重新審視闡釋貝多芬歌劇創作的結晶。事實上,在此之前,《萊奧諾拉》的演出和錄音就相繼出現,包括1976年赫伯特·布魯姆施泰特指揮東德的德累斯頓國家樂團的錄音,以及後來英國古樂指揮名家約翰·艾利奧特·加德納的精湛演繹。2005年,維也納河畔劇院為紀念貝多芬的《萊奧諾拉》首演200年,演出了由當代貝多芬研究權威學者和作曲家維利·海斯修訂的1805年版。《萊奧諾拉》更權威有力的當代诠釋,來自由高男高音改行的古樂指揮家勒内·雅科布斯指揮弗萊堡巴洛克古樂團于2017年11月7日在巴黎愛樂音樂廳的演出現場錄音。據2020年2月維也納國家歌劇院演出《萊奧諾拉》的導演制作團隊成員之一、留學德國的北大德語系畢業生餘美慧告訴筆者,她在參與導演此劇時參照的演出正是雅科布斯的錄音。
在雅科布斯的設計得如同一本書的唱片套裝中包含這位指揮家的訪談,題為《勒内·雅科布斯:我認為是貝多芬歌劇的最佳版本》,他從删節、序曲、編劇與終場四個方面分析了《萊奧諾拉》的優點所在,而具有舞台實踐經驗的指揮家的這一認識是與維利·海斯相同的。這意味着,關于貝多芬歌劇創作的傳統認識正在遇到挑戰甚至面臨颠覆性改變。由于某些“不可抗力因素”造成的首演失敗導緻的對《萊奧諾拉》作為歌劇的價值以及貝多芬在歌劇創作領域的能力的懷疑,有可能被糾正。正如雅科布斯所言,人們津津樂道于隻有1814年的《費德裡奧》才是一部成熟之作,“就好像1805年的貝多芬,已經作有《英雄》的作曲家,還是一位年輕學徒。”
雖然錯過了波恩歌劇院的《費德裡奧》令人深感惋惜,但我們或許有理由和信心期待在疫情消失後世界範圍内的巡演恢複正常時,不僅波恩歌劇院的藝術家們能夠來到中國演出《費德裡奧》,而且,勒内·雅科布斯等古樂指揮家前來演出1805年版《萊奧諾拉》,難道不也是可以期待的?
貝多芬的那些戲劇舞台 配樂
貝多芬對戲劇的興趣,他為戲劇舞台創作音樂的範圍,不限于歌劇,還包括《埃格蒙特》《雅典的廢墟》《斯蒂芬王》等戲劇配樂,還有芭蕾舞劇。他于1800年接受了當時頗負盛名的舞蹈大師薩爾瓦托雷·韋加諾的約請,創作以普羅米修斯為題材的舞劇音樂。1801年3月28日,貝多芬作曲、韋加諾編舞的《普羅米修斯的生民》(又譯作《普羅米修斯的創造物》《普羅米修斯的創造》)在維也納宮廷劇院首演,受到熱烈歡迎。此劇在1801年一年裡演出了十三場,翌年又演出了六場。舞劇取材于古希臘神話,描寫普羅米修斯以神火賦予泥塑之人以生命,并請諸神教授它們各種技藝,最終将它們變成人類。序曲同舞劇劇情并無直接聯系,以海頓、莫紮特等前輩大師确立的古典傳統,為劇情的展開鋪墊情緒。開頭的引子為柔闆,大緻表現普羅米修斯創造人類的背景,之後的快闆部分描繪普羅米修斯創造人類、賦予人類生命的過程。普羅米修斯作為古希臘神話人物,傳遞着影響極廣泛的積極内涵,也是各個門類藝術作品中表現最多的人物,從“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的古希臘悲劇經典《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到雪萊的《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在音樂中,李斯特和斯克裡亞賓均創作有交響詩《普羅米修斯》。
這部舞劇自維也納演出之後,曾于1808年6月在紐約公園劇院演出。這是貝多芬的作品第一次在美國完整演出,此後鮮有機會被搬上舞台,韋加諾的編舞也失傳了。但這不意味着貝多芬的這部舞劇音樂銷聲匿迹,《普羅米修斯的生民》是音樂會上和唱片中聽到機會很多的樂曲,而作為完整的芭蕾舞劇也有機會與當代觀衆見面。1963年12月,由匈牙利裔意大利舞者和編舞家奧雷爾·馮·米洛斯重新編舞,維利·迪特爾飾演普羅米修斯,《普羅米修斯的生民》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上演。
貝多芬還作有一部芭蕾音樂《騎士芭蕾》。2016年2月12日和13日,國家大劇院音樂廳的聽衆與貝多芬這部作品不期而遇。這一晚的演出團體由于被誤譯為“維也納學院弦樂團”而并未引起多少人注意。音樂會開始前,當音樂家陸續上場時,人們才發現:并不是弦樂團,而是木管銅管定音鼓齊全的交響樂團!而細看節目單上樂團名字原文,應為“維也納學院樂團”。不僅如此,這個樂團是一支真正的古樂團。最明顯的标記是其沒有閥鍵的小号和圓号,有體積矮小、形狀可愛的巴洛克定音鼓,還有木質的真正意義上的木管樂器。而且,從第一首樂曲的開頭幾個小節,這個樂團就顯示出當今古樂演奏的頂級水準。維也納學院樂團在其創建者、傑出的管風琴演奏家和指揮家馬丁-哈澤爾伯克指揮下,在春節臨近的氛圍中帶給北京聽衆的,是古風盎然、水準極高的維也納古典之聲!
聽古樂團音樂會常常意味着踏上新奇的、令人激動的發現之旅。首先是曲目方面的發現,12日第一場音樂會的開場曲是貝多芬的《騎士芭蕾》音樂,雖然很多喜愛和熟悉貝多芬音樂的愛好者聽過貝多芬早年創作的芭蕾音樂《普羅米修斯的生民》,尤其是其序曲,但對貝多芬21歲時在故鄉波恩作的這部清新可愛的芭蕾音樂,在唱片上找到都相當不易,更不要說在音樂會上聽到了,因而此次演出極有可能是它有史以來首次在中國奏響。即使意識不到台上的樂團是古樂團,很多聽衆也會自然地感覺到,以這種清晰、明澈的管弦樂音響呈現的貝多芬早期作品有多麼可愛,多麼富有親和力。在13分鐘的音樂中,那段一再響起的純樸如歌的旋律,即舞劇中的“日耳曼歌曲”,簡直讓人抑制不住翩翩起舞的沖動。供圖/王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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