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故事】
作者:李複威(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九歲那一年,父親從市郊集市上給我買了一個特别的生日禮物,當地生産的手工制品——兒童背簍。它小巧玲珑,竹篾光潤,編織精細,棕絲擰結的背帶美觀勻稱。我喜愛得抱着它不願松手。我用它随大人一塊兒買過菜、背過水果、外出旅遊……雖然後來因家庭的搬遷而“不翼而飛”了,但它留給我一個珍貴的童年念想。未曾料到,在遠離家鄉40年以後,我又能與背簍有了“一面之緣”。上世紀九十年代,為接送年邁的母親去到一個新的養老居所,我奔赴貴州省遵義市妹妹的家與親人聚合。離開時,在遵義火車站邂逅了一位“背簍老人”。素昧平生的相識和交談,譜寫了我生命曆程中的一個難以忘懷的插曲。
插圖:郭紅松
出發的傍晚,我們一行人早早來到遵義火車站。站外的小廣場上已排起一條條通往各地的候車“長龍”。我注意到,隊伍四周遊移着一些肩負背簍的人。身邊的旅客告訴我,那是為掙腳力錢而幫忙送站的。
也許是發現我們攜帶的小箱小包較多,一位背簍老人拄着一根光溜的木棍徑直向我們走來。他不停地嚷着:“同志,用不用送站?”
此刻,我正為攜帶的小件行李太多而發愁,急忙向老人招手示意:“老大爺,您管送站,您身子骨行嗎?”
“沒得問題!”老人見我主動招呼他,顯得分外積極。他用勁拍拍胸脯,又補充一句,“沒得問題!”
“送這一趟多少錢?”
“便宜得很,5元錢。”
我以前上過這方面的“當”,“一趟”和“一件”一定要事先強調清楚,“是一趟5元,還是一件5元?”
“你這位同志真會開玩笑,哪裡會一件5元這麼貴喲,是一趟。”老人點了點我們身邊橫七豎八的小件行李……“同志,你這件數是多一些,該算一趟半錢。這樣喽,我優惠一下,歸了包堆就算7元錢。”我點點頭,又擔心他一個人應付不過來:“要不要再叫一位?”
他一聽我這麼說,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你盡管放心。”這時,見有幾個背簍小夥子蹭過來,老人急忙攤開雙臂把他們轟走,“這裡談攏喽!談攏喽!沒得你們的事。”
暮色籠罩下的廣場燈火已明,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進站似乎還要等候一陣子。老人在我身旁放下背簍,把它倒扣在地上,坐在了上面,眼睛不停地向四面環顧……
我乘機打量了一下老人,看上去60歲光景,寬寬的臉膛堆滿皺紋,泛着黝黑的亮光。老人穿着—身洗得發白、打了補丁的軍衣褲,頭上纏着黑布帶,腰間系着粗藍布圍裙,手上戴着破口的手套。滿身的塵土,看得出送站活路的艱辛。
老人倚坐的背簍也引起我的注意。黃褐色的竹篾表皮已經被磨損得異常光滑,簍頂的邊沿用舊布繞裹着,中間有明顯的破折處是用塑料膠條修補的。背簍已經歪斜變形了。這在一般家庭裡,早就該被淘汰了。明眼人一看便知,這破損的背簍長期承載過多麼超重的物件和繁重的勞務啊!它強烈地喚起我對小時候兒童背簍的記憶。兩個背簍的殊異——親曆的與目睹的,精緻美觀的與陳舊破損的,紀念消遣的與勞苦掙錢的,讓我陷入一種莫名的感喟和苦澀的沉思……
過了一會兒,老人主動和我搭讪:“同志,聽你說的像是……北京話,你這是去……”
“回北京。”
“我的男娃兒也在你們北京。”
“打工?”
“不是的,是讀書……上的大學。”老人流露出興奮的神情。我略感詫異,産生了刨根問底的興趣,“老人家,您兒子上的哪所大學?”
“就是你們那裡的,叫……北京……大學……”
我一聽,驚訝得差點叫出聲來。此刻,一種偏見在我頭腦中迅速發酵——我的确很難将眼前的這位背簍老人與全國最高學府的精英學子聯系起來。稍停片刻,我仍向老人豎起了大拇指:“上了這所大學,你兒子了不起,你這個做父親的也了不起。”
他使勁搖頭:“跟我扯不上邊。我連小學都沒有讀完就……這都是他中學老師的功勞。他們一準認定娃兒是塊好料,鉚足了勁精心打造。校長支持,縣裡頭也來人關照。娃兒倒也明事理,學習起來跟幹農活搶場似的,要不我們這山旮旯裡頭怎能飛出這麼一個金鳳……”猛地,老人透着不好意思的表情吞下了最後一個字。說着,他從上衣兜裡掏出一張孩子和校長、老師們的合影。我一看孩子長得清癯秀氣,連連誇好。我問老人,相片上的孩子為什麼還背個背簍?老人告訴我,那就是娃兒平時上學用的書包。娃兒也是背着背簍去北京的……老人聊到,孩子是前年考上的,學的是什麼好長一串名字,他也搞不明白。他聽娃兒說,這是全國頂呱呱的大學,全省隻有七八個學生考取這所學校。老人的村裡頭也是喜事臨門,大家奔走相告。鄉親們開玩笑說,這算得上是個“頭名狀元”,是他“祖墳上冒了青煙”。村裡還打算出些錢讓他去送送孩子,“我不去,風光一陣子是安逸,那得花費多少盤纏,都是鄉親們的血汗錢呀!”
我問老人,孩子都這麼大了,上了這麼好的大學,您為何還要出來“送站”打工?都這把年紀了,該享享福了,“您老要善待自己”。
“哪樣自己?”
“善待自己,就是自己對自己好一些。”
這個話題一開,引起老人連珠炮似的感慨:“同志,你想想,要培養這麼一個‘人物’,就算國家給娃兒補助一些,能少得了花錢?聽娃兒說,你們那個城市大,東西貴,花銷也多。娃兒要買些書,多少有點應酬,放假想去外地見見世面。娃兒想去打點臨時工。我想讓他專心讀書,送站掙錢補貼他一些。我現在還有一把力氣,别攢着白白浪費掉了。我沒告訴他……”
我問老人一天能掙多少?“沒得準頭,有多有少。我自個兒花銷很少,除了鼓搗自家那塊地,有點空就泡在這裡。車站這邊的人都認識我。他們都管我叫‘大背簍’。”
“您的老伴?”
“患了氣喘病,出不得門。”
“您二老将來怎麼辦?還是得靠這個有出息的兒子。”
一聽這話,老人撇了一下嘴,笑着“駁斥”我:“你這位同志落後喽。現在對頭的說法,将來娃兒是娃兒,我是我,不能完全扯到一個背簍裡。往後他能一是一、二是二地正經為國家做點事,我為他受這點累算個啥?娃兒能有今天,還不是全托國家的福。我隻是想,讓娃兒好好讀書,長點真本事,去報答國家的大恩。我哪能去扯娃兒的後腿,惦記去享他的福喲。這兩年災害多,莊稼收成一般,但我在家的後山上種了些我們貴州獨有的水果刺梨,銷路可以,多了些收入。雖說當下的日子過得還緊巴巴,但一年比一年順溜,有盼頭……娃兒能考上這麼好的學校,也讓我特别安逸,我就是咔嚓一閉眼,也是笑呵呵的!”老人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子,皺紋都在微微顫抖。老人說,最近孩子告訴他們,剛談了一個對象,是同班同學,人長得标準,家境也好,想讓父母高興高興。他媽一看相片,樂得合不攏嘴,逢人就誇:“轉遍咱這山裡山外,也挑不出這麼一個來。”突然,老人神色凝重,“我可是不大安逸。”
“為什麼?”我十分詫異。
老人停頓了一會兒,往我身邊湊了湊,細聲慢語地說:“……唉,上大學剛開個頭頭,就緊忙着談對象,同志,你尋思尋思,這要是不誤讀書,鬼才信!要我說,這麼多人幫襯,上了這麼好的學校,國家伸長脖子盼着,要長點大本事才行……想婆娘,就得忍着點……”
我被老人的直爽、風趣逗得咯咯地笑出聲來。在我漸趨平靜的那一刻,老人這些撲面而來的、發自肺腑的滔滔話語——來自社會底層的、浸潤着泥土氣息和勞動汗漬的心聲,在反複地沖擊着我頭腦中那些貌似天經地義的世俗的積垢。一個滿面塵污、衣衫不整、肩負破爛背簍的“卑賤者”的強勁的、高貴的生命之光,直射入我陰霾遊移的心魂間……
說着說着,候車的隊伍騷動起來。往前一望,原來檢票員已經到位,開始進站了。
隻見老人趕忙把箱包一一放入背簍内,雙肩挎上背帶,一提勁利索地站了起來。我左手拉着一個小箱子,右手在老人身後托擡着背簍,緩緩地随着隊伍前進。旅客們争先恐後地擠着,不成形的隊伍推搡得老人踉踉跄跄。面對層層的階梯,老人弓腰拄棍艱難地挪動着,一步又一步,嘴裡發出用足氣力的哼哧聲……我真後悔沒有找一位年輕的背簍工送站,别把老人累壞了。可又想到,找了年輕人,這幾元錢就沒法落到老人的兜裡了,我感覺心口有點痛……
濕潮的冬夜,老人滿臉汗水,我掏出紙巾給他擦擦前額,老人深情地瞥了我一眼,向我搖搖頭……看着老人彎駝的身影和沉重的步履,那一瞬間,我内心深處爆發出一種難以抑制的敬仰之情。老人啊,您慢一點!我深知,您邁出的這每一步,是拼盡全力的每一步;是付出生命流程的最後能量的每一步;是用點點滴滴的汗水積攢着孩子的分分秒秒幸福的每一步;是在苦鬥中奮争出來的老一輩,對在甜福裡成長起來的下一代殷切期望的每一步……那背簍的曆史,也許很快就隻是一種記憶了,而肩負背簍情懷中所承載的擔當呢?所積澱的底蘊呢?所向往的前景呢?您那一聲聲深情囑托,一步步揚鞭催進……這可貴的遠山的呼喚啊!
火車要啟動了。我和老人在車廂的窗旁告别。他一直在絮絮叨叨:“同志,要是在北京遇到我娃兒,一定勸勸他,别太早談對象,好好學本事……”
火車漸漸加速了……突然,見老人扔下背簍追趕上來,舉着一隻手大聲地喊道,“不對頭!同志,你給的錢多了,這樣不行……”
我把頭使勁伸出窗外,扯着嗓門喊道:“老大爺,換……換個……背簍……”
火車漸行漸遠,老人揚着手還在喊叫什麼。在茫茫夜色的斑駁燈火中,我凝望着老人緩緩逝去的身影,凝望着老人身旁那歪斜的背簍……
《光明日報》( 2022年06月24日14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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