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狹頌》原名《惠安西表》，俗稱《黃龍碑》，系摩崖石刻。東漢建甯四年(公元171年)，此頌鑿刻于甘肅成縣西13公裡天井山下一個叫魚竅峽的懸崖上。懸崖下臨深潭，謂之“黃龍譚”。此石處在一面凹陷的山崖上，少有風吹雨淋、陽光直射，加之所處偏僻，曆代椎拓極少，因而成為漢代摩崖石刻中保存最好的一塊。

《西狹頌》早在北宋時期就被發現，曆代文人墨客著錄極多。晚清徐樹鈞曾在《寶鴨齋題跋》中評價道:“疏散俊逸，如風吹仙袂，飄飄雲中，非複可以尋常蹊徑探者，在漢隸中别饒意趣。”楊岘則跋語:“細玩結體，在篆隸之間。學者當學其古而肆，虛而和。”

《西狹頌》記述了東漢武都太守李翕生平，以及他到任後修建西狹棧道為民造福的功德。關于李翕，史籍極少提及。《後漢書· 皇甫規傳》則有一句: “先是安定太守孫儁受取狼籍，屬國都尉李翕﹑督軍禦史張禀多殺降羌，涼州刺史郭闳﹑漢陽太守趙熹并老弱不堪任職，而皆倚恃權貴，不遵法度。”這時，李翕為屬國都尉。有關他的事迹，多見碑石。《郙閣頌》歸其功在鑿石架木，建郙閣格道以利行旅。吏民念其功德，将他的事迹刻在懸崖上，故有《郙閣頌》。

由碑文得知，《西狹頌》撰文、書丹均出自從史位下辨仇靖。仇氏一門在東漢時極負盛名，能文善書者亦衆。在《郙閣頌》中，“三仇”并出: 仇審受命負責建橋，仇靖作頌文，仇绋書丹。二頌相較，其共通處極多，以此來靠近大漢氣象，亦是不惡。

《西狹頌》正文之上是“惠安西表”四字篆額，其右則是“五瑞圖”刻畫題記，以線刻黃龍、白鹿、嘉禾、木連理、甘露降及承露人。“五瑞圖”分列上下，其左有題畫隸書一行半，與正文書風一緻，當為仇靖手筆。

黃龍乃傳說中的瑞獸。《瑞應圖》中記載:“黃龍者，四龍之長，四方之正色也，神靈之精也。能巨細，能幽明，能長能短，乍存乍亡，王者不漉池而魚，則應和氣遊于池沼。”五瑞圖分布極為講究，黃龍乃“五靈”之一，唯君王或至尊大德才能應此瑞，故黃龍居其頂； 白鹿亦是瑞獸，據《宋書·符瑞志中》載: “白鹿，王者明惠及下則至。”乃上瑞，故居刻畫右上側； 嘉禾是傳說中生長奇異的植物，古人以此為吉兆。 孔傳：“ 唐叔 ， 成王母弟，食邑内得異禾也……禾各生一壟而合為一穗。異畝同穎，天下和同之象， 周公之德所緻。” 由圖可知，所刻嘉禾系單株，頗茁壯； 木連理系非同根之樹，其上枝幹連生為一體，先民以祥瑞視之。班固《白虎通義· 封禅》記載:“德至草木，朱草生，木連理。” 甘露降即甘美的露水降臨，古人将其視作太平之兆。《漢書·宣帝紀》:“乃者鳳皇集泰山、陳留，甘露降未央宮。……獲蒙嘉瑞，賜茲祉福，夙夜兢兢，靡有驕色。”

畫像左側有記:“君昔在黾池，修崤嵚之道，德治精通，緻黃龍、白鹿之瑞，故圖畫其像。”由《郙閣頌》《西狹頌》及這段題畫可知，李翕治郡守，尤重搭橋、修路，以利交通。至于黃龍、白鹿之說不可當真，實屬頌德歌功之誇飾語也。

學習《西狹頌》，技法固然重要，但釋讀文本，厘正訛謬亦需用功。通讀頌文，梳理其中大意，必須先搞清楚字句。在《西狹頌》中，通假字極多，應該逐一注解:

“艹”下一“剖”字與“剖”同，剖符，是指古代帝王分封諸侯、功臣時，以竹符為信證，剖分為二，君臣各執一半，後世以“剖符”指分封或授官職；“威儀抑抑”，“抑抑”通“㦤懿”，指美好的意思；“知不詐愚”，“知”通“智”；“儌外來庭”，“儌”通“徼”。徼外，指邊界外，域外。對此，顔師古曾注曰:“徼，猶塞也。東北謂之塞，西南謂之徼。塞者以障塞為名，徼者取徼遮之義也”；“狹”，“狹”通“峽”；“緣崖俾閣”，“俾”通“比”。“閣”通“格”，指棧道的橋格；“阻(厄)笮促迫”，“笮”乃“窄”的古字；“财容車騎”，“财”通“才”，剛剛的意思；“颠覆霣隧之害”，“霣”通“隕”，落下。“隧”是“墜”(墜)的古字；“鐉燒破析”，“鐉”通“镌”，琢石也；“刻臽”，“臽”通“陷”；“減高就埤”，“埤”通“卑”，底下的意思；“柙緻土石”，“柙”通“匣”，指竹籠一類器具；“四方先雍”，“雍”通“壅”，堵塞也；“行人懽悀”，“懽”同“歡”。“悀”通“踴”。懽悀即歡喜踴躍；“貨稙”，“稙”通“殖”。貨殖，即經商營利；“亦世賴福”，“亦”通“奕”。奕世即後世。

此外，在各種注釋資料中，常将“若涉淵冰”的“冰”字當作“水”看待。“冰”有多種寫法，常規不論，《西狹頌》之外，顔真卿和《董美人墓志》也有寫法趨近于“水”者，将其與隸書中“水”字作比較，其差别還是很明顯的；

再者，誤将“可以夜涉”的“夜”當作“初”，這樣于文不通。從字法角度分析，或因多了一撇，故将這部分與上邊聯系，以為是“衤”旁所緻。此“夜”可作特例予以關注。

還有，“壬寅”之“壬”頗似“王”字，《乙瑛碑》亦是如此模樣。若論造型、筆法，它們似無差異，可以共用。真要辨是非，當在語境上着力。

其實，《西狹頌》還有一些字法在其它碑上極少見到，比如: “嘉”、“貨”、“惴”、“財”、“億”、“郵”、“以”、“圖”、“緻”、“懽”等，應該引起注意。

通讀《西狹頌》，使我對仇靖的才華又多了幾分欽佩。仇靖隸書為人所重，在此毋需贅言。他的文章鮮有人關注和論及，卻是一大憾事。仇靖作《西狹》《郙閣》二頌，行文铿锵大氣，用典古奧自然，不愧美文大家之譽。讀罷自問，今日書壇書文并修者能有多少？得此高度者又有幾人？反省再三，甚覺慚愧。

仇靖從史位，絕非顯貴。在今日看來，就是所謂的草根。但是，一千多年過去了，他的影響依舊不減，遠大于被歌頌的太守李翕。由此感慨，習書者若将地位、權勢看得太重，稍不如意就怨天尤人，恐怕一輩子也幹不出什麼名堂吧。

2020年2月24日

郭名高，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河北美術學院書法學院特聘教授，西安市青年書法家協會副秘書長，西安市鄠邑區書法家協會副主席。著有：《心儀秦漢》《随書法去遠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