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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四，中國南方小年，能回家過年的人們都回去了，留下了堅守崗位的人。

煉鐵廠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成立的市屬全民所有制集體企業，那時候生意很火，一直到九十年代，都是市裡面的骨幹企業，效益非常好，尤其是所生産的軸承鋼，供不應求，要想購買，得提前半年打款。每天到廠裡面拉貨的車輛，都要排幾公裡的長隊，駕駛員吃住在車上，運氣好的，三五天能拉到貨，趕上黴運時，個把月還不一定能上貨。

好運不會長久，單位也一樣，煉鐵廠火爆的情況随着改革的進一步深化，市場經濟的殘酷競争而在九十年代末期終結。工廠毫無懸念的轉産，職工面臨下崗分流最終被其他工廠兼并整合。

事實上，整合煉鐵廠的企業同樣是一個管理落後的困難企業，隻不過是在郊區，可以繼續煉鐵，而煉鐵廠處于城市的中心地帶，污染嚴重，隻能關停。

被兼并後，大部分人員被分流到了郊區的鐵廠，剩下的30多個有各種各樣原由不能分流的職工，隻能就在原地，被安置了從事保衛、保潔、物管等工作。

廠區也不能閑置，能使用的房屋和場地，租賃給其他需要的人作為倉庫、商業、配送中心使用，留下來的人，承擔起了相應的服務工作，貌似無關緊要的後勤崗位，其實都是零散繁雜的差事。

十幾年過去了，接待了一波又一波想來開發的人，都毫無進展。當年留下來的30幾個職工，有的退休，有的辭職，後來，又轉崗分流下來一些人，但基本上都是五十歲左右的”閑散人員”了。

雖然歲月如歌，相同的是年複一年不變的環境和工作内容；不同的是人的容顔和青春不再！相同的是領導每一次的言語鼓勵；不同的是困難的職工和收入，十幾年來依然相同，未曾更改！

年底了，據說領導要來慰問大夥，整合後的領導，都是其他單位的人兼任，地方太小，不重要，領導們忙不得來，職工們已經五年沒有見過自己的法人代表了，聽到這麼一個”驚天”消息，所有人都很震驚，又都将信将疑。

”領導要來？真的嗎！不會吧”，王師傅驚訝地問，”我們這裡五年都沒有見過大領導了，這次恐怕也就是說說而已”！

”這是集團公司的人說的，今年我們的法人代表換了，是一個女的，聽說能力很強”，李越說。

”我也聽說了，原來是做電器銷售的，被大董事長看上了，作為人才引進，做了我們二級集團公司的總裁，我到公司去學習的時候見過一次，感覺很強勢”，趙曉燕說。她是管人事勞資的，每個月有一次到公司請領導簽字的機會，她說的話，應該是真的。

”那就好，如果真的來了，我們大夥應該提點建議，給我們一些創業的權限，自食其力，增加點收入，都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了，我們還在拿着九十年代兩三千快錢的工資，上有老下有小，這日子真的是沒法過啊！”劉德貴說。

”是啊，我小孩馬上就要上中學了，附近沒有學校，且不說供不供得起，就是怎麼送到學校的交通也讓我沒辦法！”朱大興說。

朱師傅在30多個職工中算是最年輕的一個，現年48歲，轉崗分流那年才33歲，本可以去新的崗位做一線工人，但剛剛生了個雙胞胎，媳婦又沒有工作，隻能就在原單位做後勤，雖然工作積極肯幹當了個小組長，無奈收入低下，每月3000元工資要負擔4口人的生活，連一輛自行車都買不起，還好小學就在一裡地外，送娃時可以走走路，中學在五六公裡外，沒有公交，送娃實在是個問題。

這個單位有一個普遍現象，那就是幾乎都是單身，原來有配偶的，由于生活窘迫，不是找不到另一半，就是離異分道揚镳，朱大興算是個例外，找了個媳婦，生了雙胞，老婆沒有工作，隻能在廠門口擺個攤賣點蔬菜，生意不好，能賺的利潤恐怕就是”免費”的菜葉子。

大家七嘴八舌議論了一番，都在期盼着領導能來看望的激動時刻。

快到中午了，辦公室座機響了，喧鬧的辦公室突然寂靜無聲，趙曉燕提起了電話，嘴裡隻有一個字”好、好、好、好……”，直到對方電話挂了，她還在提着話筒，手有些顫抖。

”各位同事，中午都不要走，總裁要來看望大家”！沉寂了半分鐘的她，突然撕心裂肺般的大叫，手顫抖得更加厲害，眼圈幾近通紅，貌似還有淚花。

是啊，盼望幾年了，終于有領導要來看望了，而且還是個總裁，怎麼不令人激動呢？

總裁就要來，大家得做什麼呢？沒有人發話，30幾個人一起動手大掃除，要用最幹淨整潔的環境迎接總裁駕到！

半小時後，有人上樓梯了，來的是集團辦公室劉副主任，他也沒有來過煉鐵廠，進門來還在打聽：”哪個是朱組長？總裁要來看望大家，給大家帶着慰問品，麻煩喊幾個人下樓搬一下！””你好、你好，我就是朱大興”，朱師傅回答道”感謝領導的關心，我們這就去！”

30個人，七手八腳，把一大堆用紅紗袋包裹着的東西搬了上了。

”請大家幫忙分裝一下，一共有40份，分好以後，大家排隊站好，總裁要親自把慰問品發送到每一位職工手裡”劉副主任吩咐道。

六七個職工，慌忙動手，拆開包裝箱，分開東西後又放在了更小的紅紗袋裡。不一會兒，40個袋子，就分裝完畢，大家自然排成兩隊，等候着總裁駕到。

小袋子是用牛皮紙包裝的，看不到裡面是什麼東西，隻見印有”精選幹果”字樣。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很多人都站不住，有的掏出手機不斷看時間，有的幹脆蹲了下去。煉鐵廠一直延續着8：00——17：00的工作習慣，中午有一個小時的吃飯時間，然後5下班後才能回去做晚餐，而且很多人都不吃早餐，說好上午來的領導，現在都一點過了，還沒來，大家都餓得咕咕叫，實在是不習慣。

這時候，電話又響了起來，趙曉燕剛忙接起：”嗯嗯、好好”，又是一陣哼哈，放下電話，然後說道：”十分鐘後，總裁就到了，大家打起精神，準備到樓下迎接一下”！

30個人，分成兩隊，站在樓梯兩旁，從二樓一直延到門口，朱大興、趙曉燕和劉副主任，站在門外，五分鐘後，一輛白色的小轎車飛馳而來，緩緩地停在辦公室門口，劉副主任趕忙過去，半彎着腰，右手搭成涼棚，左手拉着車門手柄，10秒鐘後，車門緩緩打開，雙手整理着灰白色西裝的中年女人跨下車來，一雙精緻的高跟鞋，總裁終于駕到了。

”感謝總裁在百忙之中來慰問我們”，劉副主任大聲說道”大家歡迎”。随着職工們熱烈的掌聲，把總裁迎到了二樓的會議室。

說是會議室，還不如講是一個大通間的空房，好久沒有使用的房子，沒有座位，沒有桌子，隻有牆壁上一塊老式的黑闆，寫着多年前”安全第一、預防為主”的警言标語。由于大家提前打掃了衛生，倒也幹淨。

總裁到了，她是這個單位一年前新更換的法人代表，但從沒有來過。在朱大興、趙曉燕的陪同下，總是要先走一趟廠區，熟悉一下環境，在他們轉身出去巡視的時候，其他人員整齊地在會議室裡靠牆站成兩排，靜靜等候着。

5分鐘後，總裁一行再次回到了會議室，慰問儀式由劉副主任主持。

”職工同志們，大家好”，他說道：”煉鐵廠是一塊黃金寶地，大家在此堅守了十幾年，辛苦了。今天，總裁親自過來慰問大家，說明公司沒有忘記大家，現在，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總裁講話”！

又一陣掌聲後，總裁站到了中間，開始慰問講話了。

”同志們，由于事情太多，途中又堵車，讓大家久等了……雖然我們今天才第一次見面，但我們都是一個部落裡面的人，因為，我還是這個單位的法人代表……”

”我們要高舉旗幟，加強認識，顧全大局，理解企業的困難……我們相信，在……指導下，在集團黨委的正确領導下，我們會攻堅克難……”

”希望大家繼續發揚艱苦樸素的作風，樹立敢于奮鬥的精神，有理由相信，我們煉鐵廠的明天會更加美好……！”

”現在，受董事長委托，我代表集團，把春節慰問品發給大家，我們煉鐵廠34個職工，分到了40份慰問品，有的單位，40幾個職工，隻分了5份，從這個意義上講，集團還是更加關心我們煉鐵廠的……請大家排好隊，我要親自把慰問品發放到每一個職工手裡”。

”這次發的慰問品，是工會精挑細選的幹果，現在要注意養生，吃幹果最好，少吃大魚大肉，身體好了，一切都才會好，就像你一串數字，0再多，沒有前面的1是毫無意義的，這個`1`，就是我們自己強健的身體……”！

總裁邊發慰問品，邊不斷地深化慰問品的含義，大家拿着慰問品，默不作聲。

”請大家牢記總裁的重要講話，勿忘關懷，砥砺前行，為煉鐵廠美好的明天站好崗”，劉副主任補充道，”好吧，就不耽擱大家的時間了，總裁下午還要開會，原定要和大家交流的安排隻能以後再說了，祝大家春節快樂”！

望着總裁離去的背影，職工們毫無表情，默默地打開總裁發放的慰問品，大家都很詫異，原來一袋250克包裝為”精品幹果”的東西，是一些葵花籽、帶殼的花生和五六顆糖果，就是一般喜宴上擺放的東西而已！

總裁下去不久，朱大興接了個電話，喊着趙曉燕一起跟着去了，其他職工感覺肚子已經餓過了頭，索性再忍忍，晚上再回去做飯吃了。

一個小時後，朱大興回到了辦公室，拿出了一張收款收據，輕聲對大家說：”總裁抽時間來看望大家，雖然禮物不多，但情義無價，她讓我轉告大家，謝謝大家的午餐”。”

剛才我們陪她吃了一頓便飯，接待有規定，不允許超标，隻有6個人，一共花了308元，我們單位沒有财務權，無法報銷，大家都有難處，一起湊錢吧，沒有參加的每人5元，剩下的由參加了的人平攤”！

這是一種習慣了的方式，沒有人敢違抗，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的環境，不能得罪，也得罪不起，萬一被下崗了，50多歲的人，到哪裡就業去？雖然工資低，但畢竟有兩三千快錢的收入，節省點，還不止于餓死！

朱大興說話的聲音雖然很小，但猶如晴天霹靂，大家都默不作聲，卻都在掏錢。

劉德貴最後一個湊的錢，5塊錢用一張紙裹着，朱大興打開看的時候，三張一元的紙币，兩個5毛和一個一元的鋼镚，白紙上仿佛有一些字，是他在總裁離去時候寫的打油詩：

總裁駕到

披星戴月走閑田，月底工資兩三千。

年終考核顆粒無，苦向誰訴敢問天！

2020-0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