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個大佞臣,上喊清朝野,下喊殺狗官的那種大佞臣。
而又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自然是個纨绔子弟之流,所以雖然生為女子卻比男子都嚣張。
隻可惜,後來我爹沒了。
而我也被一個從前看不起的家夥關在家中日夜亵玩,活生生金作屋玉做籠的變成了另外一個更嚣張跋扈的金絲雀。
1、
阿爹去的時候,幾乎滿城歡呼,門外更是鞭炮齊鳴。
我坐在空蕩蕩的門内,閉着眼,根本不想去呵斥周遭慌亂且奪門而出的奴仆。
「小姐,快逃吧!」奶娘可能是唯一一個還惦念着我的人。
但是我沒有理會。
「你且去吧。」抄家的人大概還有幾刻。
我猜想新皇大概是真的有點不忍,所以本該提起圍府的金龍衛并沒有來。
多好啊。
新帝登基,舊皇老去,我爹那顆金貴無比的奸臣腦袋也祭了天。
上面的人放心了,下面的人也開心了,此時此刻,可能全天下隻有我在傷心。
因為,靠山沒了,以後能肆意妄為,橫行霸道的底氣也沒了。
所以,我拒絕了奶娘想要拖着我跑的建議。
畢竟,天涯何處不皇土。
而當我在送走她,轉身看見隔壁那位新晉大理寺少卿的時候……
這個想法更是到達了巅峰,因為我明白,這位爺肯定是不會放過我的。
「好久不見啊,沈大人。」我當着所有人的面大大方方一笑。
對此,沈樾微不可見的皺了皺眉。
我想,他應該是有點失望。
失望沒逮着我逃跑,那樣他就可以借着由頭把自己的仇人千刀萬剮。
不過……
哪怕沒有由頭,這位爺估計也不會心慈手軟。
果不其然。
我剛剛把踏出門檻的腳收回來,眼前的人便冷着個臉輕飄飄說了句——「把她壓入天牢。」
很快,我那漂亮的下裙被黑水浸濕。
昏暗,陰郁,髒污。
「呦,這是哪兒來的貴女?瞧瞧,那皮膚和身段兒真好啊~」
猥瑣的嘿笑和調侃不絕于耳。
我斜眼過去,嗤笑一聲,随即就昂着頭,不以為然頂着衆人被激怒後的目光欣然踏入天牢最深處。
區區調侃而已。
我堂堂本朝最壞之人的女兒會沒有聽過比這還不堪入耳的話?
「你倒是自在。」沈樾是在三天後再次出現的。
不同于以往。
這次的他是穿着一襲白衣常服進來的,逆着光,整個人不禁猶如華星秋月般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天牢裡刺眼。
清流如沈卿。
這是當朝天子的稱譽,也是先皇以及滿朝文武百官公認的事情。
所以,從最開始,我們倆之前就是不死不休的困局。
「蕭望舒……」
我被餓的神志恍惚。
但又隐約間聽見沈樾清冷的聲音在牢中響起。
「你可知罪?」
我愣怔的擡起頭,一時間,美色有點恍人眼睛。
沈樾大概是發現了我的不軌之心,刹那之間,目光變得深沉。
「民女知罪。」
我眨了眨眼睛,随即就強忍着眼冒金星的饑餓,在牢頭們不可置信的表情中扶着牆站了起來,理好頭發,拍拍裙角,俯身一拜嬌笑道:「沼底之蛙怎能窺視天庭仙鶴,此乃死罪。」
蕭家之人……大抵都是不怕死的。
我哪怕是知道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我也要在臨死前好好再犯個賤。
畢竟能調戲當今光霁月明的沈大人哎,那可是滿大燕朝貴女們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2、
如我所料,沈樾的反應還是與以前一樣。
「無可救藥。」
他罵了我一句。
我瞧着卻不知為何忽然很想發笑,想着笑聲便沒有忍住。
「沈樾啊沈樾,你終究還是拿我沒辦法,縱然你是大理寺卿又如何?天子私牢,我既然入了就不可能輕易落入他人之手。」
曾經。
這人也是當着過衆人的面立下毒誓,不斬奸臣不入朝野,不除毒瘤不稱清貴。
現如今,燕朝的奸臣頭子已經秋後問斬,由左相溫明骅監管,而小壞蛋頭子正打算自刎也不要死在沈「明月」沈大人的手上。
「沈大人,沈小木,沈明月,我全家死絕,您可滿意了?」我大笑着顫巍巍擡手撫了撫發髻。
那裡什麼都沒有,唯有一根尖銳的簪子藏在裡面。
沈樾瞳孔緊縮。
我猛然抽出來,便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往脖子上跳動的筋脈紮去。
那裡是人必死的地方。
我閉上眼,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秒竟是沈樾那張驟然變色的蒼白面孔。
河傾月落......
「阿爹,女兒來找你了。」
但很可惜,我沒有死成,醒過來後才知道,沈樾竟然在千鈞一發之際把簪子打偏了。
我望着鏡子裡面多了條猙獰疤痕的脖子陷入沉思。
「想死?」
忽然,沈樾那個狗東西的臉不知道打哪兒冒了出來。
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你是不是有病?」
本來我連自己埋在哪裡都想好了,結果這個家夥居然沒讓我死成。
沈樾面如冰霜。
他沒有反駁,卻伸手掐住我的下巴,擺出了一副活像我才是他殺父仇人般可怖的表情一字一句道:「蕭望舒,我不準你死,你就不能死。」
霸道如斯。
仿佛這人從來不曾帶着要了我爹命的證據上達聖聽,仿佛沈家也從來沒有參與進圍殺我蕭家般的理直氣壯。
我聽見自己的心髒在怦怦跳。
我還聽見自己就借着這個姿勢說出來的譏諷——「沈樾,這難道就是你甘願冒着自己名譽掃地,禍連九族也要把我從天牢裡面偷天換日救出來的理由?」
沒錯。
沈樾把我「救」出來了。
誰都不會猜到,明明應該最厭惡最憎恨我的沈樾竟然會頂風作案。
他甯願不高遷中樞院也要坐到大理寺來撈我。
他瘋了。
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找來的死囚,臉雖然花了,整個身形卻和我有九成九的相似。
等麻袋一套,更是再也沒人能認出我了。
沈樾對此一言不發。
他死死的盯着我,那張好看到不真實的臉越發陰沉。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我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就是不想活了,我就是不想再看見這個令人厭倦的世界了。
「沈樾,你說你救我的意義何在?」我笑的連眼淚都掉了出來。
沈樾如觸針芒。
我看見他避之不及的撒開手,卻悠然起身步步緊逼:「我想死,你是攔不住的。」
一步......兩步......直到無法再退步。
我抵着沈樾,沈樾抵着身後門扉,兩人就像踏步在一個岌岌可危的懸崖邊。
3、
一步往生,一步往死。
沈樾這時才蓦然回過神。
他神情怵然,眼角绯紅,猶如困獸般俯身沖我低吼道:「蕭望舒你若敢死,我就敢去刨了你爹的新墳,将那屍骨化作灰燼揚在你棺材面前看!」
我本來不生氣的。
可沈樾這人是真的太過于讨厭了。
打蛇打七寸,他明知道我最在乎的是什麼,所以我一時之間又不敢死了。
我害怕。
我是真的害怕阿爹死後都不得安甯,身不入土。
「你敢?!」我氣的渾身發抖,擡手就給沈樾一個大耳光子喂去。
我不明白。
我阿爹到底做錯了什麼,雖然他是個大佞臣,可阿爹又沒有害人。
沈樾沒有躲。
他硬生生承了這一巴掌,可在這之後,他足足有好幾日沒有出現在我面前。
「姑娘,外面風大您不如回屋歇息着吧。」
我沒有采納。
我踩着牆角的大石墩子側耳聆聽道:「秋菊,你說外面為什麼那麼熱鬧?」
我有點不解。
太後沒過生辰,新皇也沒封後,這外面怎麼熱鬧的竟像有什麼天大的好事兒一樣。
我不開心。
「因為今兒是前右相蕭玉琅的頭七。」秋菊還是個半大姑娘。
她根本沒有什麼城府,我簡單的套路了一下,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
她猛然捂住嘴。
我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也知道她為何這幅反應。
肯定是沈樾吩咐的。
「蕭丞相的頭七啊~」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後就沒了探聽的興緻。
我跳下石墩,腳卻沒站穩,眼瞅着就要摔倒落在亂石中破相。
「公子!」秋菊一聲驚呼。
我閉着眼睛都能感覺到沈樾那雙手從我肩膀處傳來的掌心熱度。
「沈樾,你捏疼我了。」我媚笑着依照尋常女子嬌柔做作的姿态撒嬌道。
但良久,沈樾都沒有說話。
可能有些人天生就不太适合去當個菟絲子。
我頓時不禁内心悄然接了一句自嘲——蕭望舒,你還以為自己是個什麼金貴東西?
而沈樾這幾日也不知道幹什麼去了。
他不光人消瘦了,原本清朗的眉宇間還帶着點揮之不去的陰翳色彩。
我慢慢站直了身子。
忽然。
「你想出去看看嗎?」沈樾的聲音有點啞。
他沒有責罵我的莽撞,也再沒有呵斥我的不自愛。
可那輕飄飄的話語傳過來,我卻如遭法定,仿佛整個人的耳膜都被震碎了。
疼。
好疼。
真的疼到連四周都瞬間戛然失聲,唯獨留下那些令人反胃的嘈雜耳鳴和閑言碎語。
我聽見牆外有人在竊竊讨論。
他們在歡笑,他們在歡慶,他們的唢呐簡直比新嫁娘門前的還要響亮,還要暢快。
大概是我的臉色太差了。
秋菊欲言又止。
沈樾揮退了她,又走上前來兩步低低道:「我托人把你父親的屍身藏好了。」
碗大的疤。
我躲在主墓門前瞧着京都城裡最好的二皮匠來了又去,那口駭人的漆黑棺材開了又關,而裡面本來躺着的人又再次變得清俊淡雅了起來......
4、
月亮升起來了。
我卻不開心了,我趴在沈樾清冽的懷裡嚎啕大哭,哭的昏天黑地。
「沈樾,你為什麼要害死我爹啊!你為什麼要幫着他們那些老頑固啊?!」
我與他算得上青梅竹馬。
一個住在西邊,一個住在東邊,一個清貴世家,一個奸臣之輩。
「你對得起我當初給你的金子銀子嗎?」
我平常砸人都是拿的銀子,畢竟銅闆不值錢,一串丢下去砸的也不疼。
雖然落在旁人眼裡是羞辱的意思,可沈樾他們家都快要被餓死了。
「當初就應該餓死你,是,你沈家清高了不起,我蕭家雖然作惡多端,可也從來沒有害過平民百姓啊!」
誰都不記得了……
我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我爹當初以一人之力狂瀾邊疆失守的時候,那些剛直不阿的人怎麼不站出來說話了?」
我不理解,我蕭家的命不是命,那些幹吃飯不幹活,還整日裡編排他人的家夥就是金疙瘩?
「燕和三年,離原大旱,我家開倉放糧數萬擔……」
明明離原百姓三十萬餘人因此免于饑荒,可沒人記得蕭家的好。
「救了颠沛流離,救了城門失守,可全天下卻隻記住了我蕭家富可敵國,隻記住了我阿爹蕭玉琅是世界上最大最黑的貪官污吏?!」
沈樾聽完,默不作聲。
可我能感覺到抱着自己的手臂越發用力。
「沈樾,你放過我吧。」
我真的好累。
不止是因為我爹沒了。
我閉着眼睛都能想象到一個蕭家餘孽活下來後的凄慘結局。
畢竟,我爹當初可是權傾朝野的大惡人,光是進谏的「正直」言管都害死三個,所以就更别提其餘的大小官員有沒有被「迫害」了。
「對不起。」
沈樾給我道歉了。
我頓時淚眼婆娑的擡起頭。
可室内紮眼的光根本照不清楚沈樾臉上那晦暗不明的神情。
「我不怪你。」
其實,我從小就知道蕭家長不了。
因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阿爹才一直縱容我打馬過街,肆意而活。
但我之不能接受的是我們蕭家走到最後,竟然是由沈樾結束。
我笑了笑,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
刹那間,沈樾仿佛被我擊潰了堅硬的外殼。
「月月,别怨我。」
他把我的臉捧進手心,小心翼翼又且帶着點憐惜和惶恐的味道細細啄掉我那眼淚。
我對此,閉上眼睛躲開。
而濕熱的唇自上往下,最終還是停留在了我的唇角。
「月月,跟我回家吧。」
不得不說,沈樾這個人真的既殘忍又天真。
我本來是想嘲諷他的,可話到嘴邊,我又看到了沈樾那幾乎染紅了的眼角。
他喜歡我。
而我也知道,沈樾大概掩藏了六年零三個月的情愫。
「月月,我把你藏起來好不好,藏到我能護住你的時候,你就正大光明的嫁給我。」
我心動了。
但很可惜,我們兩人以前就沒有可能,現如今就更不可能。
「罪女怎敢窺君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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