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大家笑也笑夠了,我來認真說一說“刺”,求教于諸位賢哲。
嚴肅說“刺”
歐鍵汶
顔真卿《祭侄稿》将刺史寫作刾史,而被讀做“夾史”是這幾天的熱門話題。此異體寫法究竟是從哪裡演化而來的?這還真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翻檢字書,略作陳述如下。
1.說文“刺”(圖1)
刺,《說文解字•卷四•刀部》:君殺大夫曰刺。刺,直傷也。從刀從朿,朿亦聲。七賜切。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認為,直傷是刺的本意,君殺大夫之意為引申。
所謂直傷,就是徑直刺入,使人受傷,故而從刀(刂)。
2.說文“朿”(圖1)
朿,《說文解字•卷七•朿部》:木芒也。象形。凡朿之屬皆從朿。讀若刺。七賜切。
芒,草的芒刺(有茦字,即專指草之刺)。木芒,就是木上的尖刺。
朿部,下領棘與棗兩字,可見朿當是指棗刺。朿是刺的本字,刺行而朿廢,不再單獨使用。
3.甲骨文“刺”(圖2)
甲骨文不從“刂”。字形有四類七種。其中組字形(圖2.1)就是後來小篆“朿”的字形源頭。上與左右皆為芒刺,狀如箭簇。下為木的下部,即木之根。
它逐步形變為(圖2.2)已與小篆字形無差。
值得注意的是賓組和婦女蔔辭的寫法。賓組字形下部顯然與組不同,與上部芒刺連成“矢”,成了從矢的字形。(圖2.3)
而婦女蔔辭中,箭矢羽毛又簡化成像人足,使得朿的中部像“大”之人形(圖2.4),而左右芒刺弱化為兩短豎,與中橫連成曲筆(圖2.5)這就和“夾”字形非常接近了。
另,甲骨文有“爾”,(圖2.6)于醒吾先生以為是“朿”的初文。此說可從。
4.金文“刺”(圖3)
西周早期康侯簋有之,形同甲骨文,作“朿”(圖3下),唯中豎頭部作柔條狀。
這一形又與“來”字形近,成了“朿”的另一個訛變源頭。(柔條,是鼠李科如酸棗等灌木枝條的特點,它不像喬木那樣高大挺拔。所謂“荊棘”,便是柔條叢生、阻礙前行之狀。)
西周中晚期牆盤,則為首見加“刂”之形的刺,左邊“朿”,從木從口,木做柔條狀。(圖3上)
5.楚簡“刺”(圖4)
郭店簡與包山簡,不從“刂”,字形近于甲骨文,中部多寫一橫是最大差異處(與籀文形同,見《隸辨》說)。
這一形變,使得“朿”的字形近于“束”,則又為“朿”與“束”、“刺”與“剌”字形混用開了頭。
6.秦漢簡帛“刺”(圖5)
秦簡首見從㚒從刂之“刾”(睡虎地秦簡,圖5.1),也是這次事件的主角登上曆史舞台的定妝照。
馬王堆字迹則首見從來從刂,則為“刺”的又一個訛變。(圖5.2)
而銀雀山漢簡作“朿”(圖5.5),則是這一字形的謝幕照。之後,“朿”就不再單獨使用了。
7.印篆“刺”(圖5.5)
刺與刾并用,刾多見于秦封泥中,刺見于漢印。
8.隸書“刺”(圖6)
多是從夾從刂。
唯北齊隴東王感孝頌作從束從刂。如前述,束是朿之籀文訛變而來。
束,縛也。從囗木。會意字,以繩索束木之意,也有說像以繩索捆紮包裹之形。
朿訛變之形,不從囗,作冂下加一短橫,橫與冂的兩邊不連接,以示區别。
9.楷書“刺”(圖7)
左部有從夾、從來、從朿、從束四種形體。且北魏至中唐前多用“刾”。
10.草書“刺”
草書刺有兩形,一從朿
一從“夾”
草從隸來,皆有所本。
11.顔真卿書“刺”(圖8、9)
顔真卿所作書迹,有從夾、從朿和從束三種。早年書迹多從夾,湖州任後多從朿或從束,晚歲勤禮碑仍用“刾”,而顔家廟碑基本上用“刺”,“刾”僅一例。
魯公作稿草,無一例外都是“刾”。
文字學是魯公家學,刺為正,刾為訛,他不會不知。顔真卿的伯父顔元孫所著《幹祿字書》,書序言:“……具言俗、通、正三體……所謂俗者,例皆淺近,唯籍帳、文案、券契、藥方,非涉雅言,用亦無爽,傥能改革,善不可加。所謂通者,相承久遠,可以施表奏、箋啟、尺牍、判狀,固免诋诃。所謂正者,并有憑據,可以施著述、文章、對策、碑碣,将為允當。”
這樣看來,寫碑當用正體當是顔氏的家學家訓,也是當時的共識。顔真卿書《幹祿字書》刻于湖州治所在大曆九年,而他寫“刺”改用正體也在此前後,應該不是巧合。隻是晚年《顔勤禮碑》仍用“刾”,不知道他心裡究竟是什麼想法?
12.綜述
刺,當以從“朿”為正體,餘之從夾、從來、從束諸形都是訛變。隻是其形體自有淵源,故而能通行通用而已。
刾,是刺的訛變。該怎麼讀?讀“夾”嗎?從“夾”的形聲字,有峽、俠、狹、硖、㽠,讀如匣;有浹、梜,讀如家;有挾,讀如斜;有郏、铗、莢、蛱、頰,讀如夾;有埉,兩讀,如匣,如家。依形聲字通例的話,其中選一個常用的讀音讀,可能都不算錯。
隻是,它既然是刺的訛變,那就應該讀作刺,不能讀如夾。這也是異體字讀音的通例。
13.結論。因此,說顔真卿寫了一個錯字,是對的。說顔真卿知道錯而仍寫錯字,是對的。說顔真卿不知道是錯而寫錯字,是不對的。
14.餘話(圖放不下了)
朿之訛變,除了有夾、來、束之外,尚有作如“宋”者。見于策字及其訛變字形。
策,也有作筴的,可見“朿”訛變作“夾”還不是一個“刺”字,而是一個字族整體的變化。
策,也有訛變作茦的,則又轉回刺了。
另外,西周晚期翏生盨與中山王器中,有字
“木”中部作左右手形,有釋為“刺”者。
又有“剌”字,作[],上博簡,清華簡亦多見之
這又挑起“刺”和“剌”的糾纏史了!
最後,一個倔強的靈魂——王寵,寫“束”作“朿”,不知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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