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燦爛的詩歌長河裡,閃耀着的不僅有詩仙、詩聖,還有一個有着波濤詭谲詩風的詩鬼。
詩鬼李賀,縱沒有“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的巨大影響力,但也被南宋詩論家嚴羽看做可與李白相媲美的“太白仙才,長吉鬼才”。
李賀生于唐貞元六年(790年),他出身于李唐宗室,其先祖為唐高祖李淵的叔父鄭王李亮。可惜時光荏苒,到李賀這一代時早已沒落。李賀的父親李晉肅為其起字“長吉”,大概也蘊含了美好的祝願。
李賀七歲能辭章,已然略有詩名。當時大文豪韓愈、皇甫缇等聽聞其名俱是懷疑,特意到他家中去令他當面賦詩。李賀欣然執筆,洋洋灑灑寫了一篇《高軒過》,韓愈、皇甫缇二人大驚,自此,李賀名動京師。
高軒過
韓員外愈皇甫侍禦湜見過因而命作
華裾織翠青如蔥,金環壓辔搖玲珑。
馬蹄隐耳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
雲是東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羅心胸,九精耿耿貫當中。
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
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
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
少年成名,給李賀帶來的并非是仕途的一帆風順,更多的卻是嫉妒與曲折。
十八歲時,李賀的父親去世,這對本不富裕的家庭來說更是雪上加霜。李賀在這一年決定赴試,他參加了河南府試,并取得了鄉貢進士的資格。可是與其争名者卻以其父李晉肅名與“進士”音近為由,阻止他參加科舉。
韓愈聽聞此事,大抱不平,作《諱辯》,稱:“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可惜他的呼聲并未改變李賀的命運,李賀終究還是被禮部除名。
幾經周折,李賀最終以恩蔭得官,任奉禮郎,自此居長安。在為官的三年時光裡,李賀親身經曆以及目睹了大唐帝國由盛轉衰的一幕幕悲喜劇。
此時的大唐已不在是李白筆下那個雄渾開闊、萬國來賀的時代,他似一位老者,凄風冷雨中步履蹒跚。李賀用詩鞭笞黑暗,用詩表達着内心的苦悶。
開愁歌
秋風吹地百草幹,華容碧影生晚寒。
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
衣如飛鹑馬如狗,臨歧擊劍生銅吼。
旗亭下馬解秋衣,請贳宜陽一壺酒。
壺中喚天雲不開,白晝萬裡閑凄迷。
主人勸我養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
蕭瑟的秋意中,他獨自乘馬遊蕩。不過二十年紀,卻已如蘭花枯萎,枯萎的并非其身,實是那顆被現實揉碎了的心啊。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卻不知該如何選擇,因為無論哪一條都不可能帶他去那理想的世界。也隻能擊劍怒吼,當衣換酒,酒醒後依舊是這倉皇人生。
終究舍不下理想,終究在内心有着火熱的夢。即使他的進身之路被“避父諱”這一封建禮教無情地堵死了。即使他自小身體瘦弱,卻堅持筆耕不辍,直到嘔心瀝血的地步。
南園
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馬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鈎。
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
報國之心,幻想着有朝一日行将此身付與國家,建功立業成就輝煌。
李賀擅長寫神仙鬼魅,曾有人統計,李賀留詩二百三十首,其中涉及神仙鬼魅的共四十篇,而以鬼為主的就有二十七篇。
李賀被稱為“詩鬼”,大概也與他神奇瑰麗的幻想以及他所創作的這個光怪陸離的詩意世界有關。
他的詩中,充斥着大量關于人間與鬼蜮的結構,他不斷的否則仙界,不斷的探索鬼蜮,或許正是他對生命的終極思考。
與盛唐詩仙不同,李白是自由浪漫的,他代表了那個強盛的大唐。而李賀,在身體與心靈的雙重枷鎖下,在中唐走向晚唐的夕光中,他更加的接近死亡,更加的感受到人生的無奈與無力。
神弦
女巫澆酒雲滿空,玉爐炭火香冬冬。
海神山鬼來座中,紙錢窸窣鳴旋風。
相思木帖金舞鸾,攢蛾一啑重一彈。
呼星召鬼歆杯盤,山魅食時人森寒。
終南日色低平灣,神兮長在有無間。
神嗔神喜師更顔,送神萬騎還青山。
苦晝短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食熊則肥,食蛙則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
吾将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為服黃金、吞白玉?
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
劉徹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錢鐘書評論李賀說:“其于光陰之速,年命之短,世變無涯,人生有盡,每感怆低徊,長言永歎。”盛時凋零的李賀比大多數人更加明了光陰的易逝,而接二連三的親人離世,又讓他對這無常的人生充滿感懷。
元和十年(815),李賀遊曆江浙,次年北還,不久病逝,享年二十七歲。
據說李賀将死之時曾見一绯衣人,駕赤虬,持一闆書如太古篆文者,這人對他說:“當召長吉。”李賀看闆書所文并不識得,于是下榻叩頭,言說家中老人年邁,不願前往。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李賀哭泣,少傾,氣絕。
或許上天果真有仙境,有上帝,他需要有人為他寫詩,于是帶走了李賀。如今我們談起他,會感歎他的命運多舛,會驚訝他的思如泉湧,會沉溺于他的奇魅鬼蜮,也會吟詠他的千年佳句:“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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