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鄉下長大,成家後和許多年齡相仿的人一樣,為了工作和孩子讀書,搬到城裡住。這種人口遷徙的方式從上世紀末直到現在愈演愈烈。更多的人從農村湧向城市,帶着喜悅、向往,當然也有壓力和負擔。當我穿行在高樓林立和車水馬龍之間,心中不免會生出“背井離鄉”的感覺。那也隻是個感覺,城鄉結合得已越來越近了。“井”還在那,不曾變遷,充滿回憶和甘甜。城緊挨着鄉,相依相伴,從未遠離,夜幕華燈,她也會給你一灣溫柔和滿屋子的歡樂。
莫問時宜留一份心細,總會在巷子口、拐角處、大橋下聽到“馬棚大草莓來”、“馬棚大葡萄來”、“馬棚大荸荠來”……每個季節有着不同的叫賣聲。雖然吆喝的語調年年輪回如舊,但矯情的耳朵隻要聽到來自田間地頭的淋漓暢快,還是很舒服的,心裡更覺親切。特别是時下“馬棚大茨菇來......”這一聲“來”,來得歡快、樸實,還帶些俏皮,似乎整座郵城從春夏到秋冬都與馬棚不可分開。
“大”隻有來自馬棚,才敢這麼任性,又或是實實在在的自信。這種自信在高郵是包容的。我就聽過有賣糖水菠蘿的也可以:“馬棚大菠蘿來”!可知菠蘿是南方的果産,但不會有人去追根刨底。賣茨菇的笑笑,買茨菇的也笑笑,我也笑笑。
茨菇本是一種天然的蔬菜,而我們吃的都是人工種植的。種在水稻田的邊角旮旯和溝漕裡。長勢最好的要數牛糞塘裡的茨菇。孩子們個個泥猴子般把茨菇的邊葉踩入厚厚的淤泥裡。縱然牛早就沒有了,但塘仍叫做牛糞塘。塘泥非常肥沃。之後的半年裡茨菇不緊不忙、悠哉悠哉地生長着,幾乎不用人們去照看它。水漲時隻露出三角形的葉端,風一吹,脆綠的,顫顫抖抖地像戲裡武松額前的頭飾。
待冷風吹過,秋水盡落,一叢叢皆顯老态龍鐘,癱癟枯萎。葉柄成鐵鏽色,層層盡染,無氣也無力,圓墩墩的茨菇就躲在下面。帶水崴的茨菇,水氣重而肉質松,略苦,得去皮烹食。幹田的茨菇,動叉翻并用手摳,結實甘甜,口感就好許多了。
砧闆上“咚咚、咚咚”一隻隻歪着把的茨菇切成片,炒鹹菜。蒜花青綠,一旁待命,用于調味點綴。隔年的大鹹菜從壇子裡懶洋洋地舒展開來。鹹菜酸爽清脆的勁怼着茨菇的澱粉、蛋白質和多種維生素和什麼鐵、鋅、硼等多種微量元素,一路小炒翻騰,居然炒進了大小飯店。叮叮咣當到最後一刻,加水?不加水?不加水起了鍋,佐酒、搭粥、下飯皆合适不過。若加水為湯便是汪先生心心念念的“鹹菜茨菇湯”。鹹菜茨菇湯作為人文菜品,倒底是沾了汪先生的光,也榮登了大雅。而茨菇蛋湯,則走進了千家萬戶的廚下。時代不同了,念想不一樣,因口而異,各香入各味吧。
茨菇生津潤肺,補中益氣,富含維生素和礦物質,這些都是書上說的。高郵人有着南方人的細緻,又有着江北人的豪情。書上說的,當廚的人不喜聞,也不必問。哪種食材入菜做得好才是正理,能飯後餘念才是王道!但逢家常、宴客、年飯,上一道茨菇紅燒肉,得用大囍裝,才真誠、熱情。在高郵,紅燒的菜都會撒一撮青蒜花,好看,好香!茨菇似栗有勁道,肉汁如蜜,肥肉不膩,瘦肉不柴。帶把的獨頭茨菇裹着一身紅囪,油花閃閃,光看着喉中就已唾沫成湧,趕緊出筷入口,方能止饞。茨菇和冰糖融化之後包裹的汁水一起祭了牙。三五個回合,便落得個肉鹵拌飯了。桌肚下兩隻花狗為争一塊骨頭,都動上了爪。一陣哄笑,一堂和氣,一切皆由茨菇燒肉而起。
随手而記,意不在勾引你的饞蟲,隻是盼你來我往的陌路,一聲熟悉的“馬棚大茨菇來......”好讓我回憶起,花棉襖的口袋裡,揣着母親煮的鹽水茨菇,那是我上學時的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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