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赴會一個約了35年的晚餐。
幾隻閃亮的腦門,在昏暗的燈光下重疊,啜飲。35年前稀薄的往事,漸漸明晰。
35年前,1984年,斜灘,二中,一個夢開始的地方,一群少年,真誠、單純的如白紙一般,被輕輕地烙上了斜灘溪浪花的影子。
35年過去,我們微信,聚會,可是再也回不了那個純真無邪的年代。
無法回到過去,但過去的一切,卻讓我們用一輩子去銘記。
01
送别
1984年,九年義務教育還沒有普及。小學升初中需要升學考試,而且淘汰率很高。
我不小心考上了初中,而且是全校第一名。其實我讀的那個學校畢業班也就一個班級,但這顯然刺激了我父親的某根神經,他把我送到離家四十裡路的壽甯二中讀書。
那個時候普通鄉村中學的師資十分薄弱,相比較而言,壽甯二中的教學資源算是優質的了。生活所迫,父親做不到“孟母三遷”,但思想裡最原始的“學區房”意識,還是讓我上了一所比較好的學校。
更重要的是,我的一個堂叔就在這所學校任教,而且他還是我父親的師範同學。
開學的前一天,父親與同村的另一個家長一起,各挑着一個擔子,送我和年紀比我稍大的遠房堂叔阿江去二中。擔子的一頭是木箱子,裡面裝着書本;另一頭是被窩、臉盆、牙杯等生活用品。
跟着大人一路往南,途中穿越許多村莊。我驚奇地發現離家越遠,村莊的口音越不一樣,最後到達了一個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的地方,那是就是斜灘,二中所在地。
這是我頭一次出遠門。後來回想起來,也是這次出遠門,讓我與故鄉漸行漸遠,來不及好好道别,也無法再好好重逢。
開學之後,離校近的同學每周回家,而我太遠,隻能每月回家一次。有時步行,有時乘車。由于沒有直達的車輛,所謂乘車,也是走一半路,乘一半車。
每次回家,都有一個令人窒息的送别。
有時母親送我到五公裡外一個叫礁坑的村子與同學會合,然後她折身回村。那個時候母親30出頭,步履強健,在我心裡是一道可以遮風擋雨的高牆。我從來沒有留意過離别時她眼裡的不安。
年紀太小,心思太疏的我們,愛的太輕。
更多時候是父親送我去清源乘車。
清源是一個鄉政府所在地,離我的村子七公裡路程,全是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瞧着這平常人迹罕至的山路,我問父親你怎麼會記得這麼複雜的小路呢?父親告訴我,許多年前,他的父親也是從這條路送他到一個叫渺洋的地方去教書。那時他的父親挑着擔子,一頭是被子,另一頭是襁褓中的我。
有一次,看着父親從清源轉身的背影,我心裡突然擔憂他會迷路,或者遇上野獸猛禽之類的,很是不安,就如朱自清在《背影》裡所描寫的看到父親的背影一樣。
想起龍應台《目送》的場景: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隻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着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在父母的眼裡,孩子的背影是追不上的。而在孩子的眼裡,父母的背影又何曾可以追得上?特别如今看着父母日益佝偻的背影,心裡的酸楚難以釋懷。
02
食宿
父親把我托付給堂叔後轉身離開,我一個人孤獨地住進集體宿舍。從來不曾遠離父母的我,一下子無所适從了。
十幾個人一間的宿舍,回響着我聽不太懂的斜灘話,更加襯托了我的孤獨。我展開信紙給父親寫信,頭一句便是:“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徘徊在校園裡,放在箱子裡的火柴票不見了,這日子怎麼過啊?”
信件最終沒有寄出去,我随手一揉扔進了垃圾桶,出門去找阿江。熱鬧的龍洋街未見阿江的影子,我隻好一個人踱回宿舍。一進門,就看見上鋪的同學手裡拿着我剛才揉過的信紙,正在放聲朗讀:“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徘徊在校園裡……”
羞辱、慚愧,一種被冒犯的氣憤讓我如一隻獅子一般猛地上前将他撲倒在地,搶回了那張被重新打開的信紙。他的個頭明顯比我高大,從地上爬起來後胖揍了我一頓。見到聞訊趕來的生管老師,各種委屈一下子湧上心頭,我号啕大哭,但宿舍裡的其他同學都說是我先動手,我反倒成了蠻不講理的人。
打架事件之後,我搬到了阿江租住的房子與他們合租了。四個人一個房間四,他們三個都念高一,比我大了好幾歲,處處都關照着我,讓我暫時忘記了離家的苦楚。
不過,吃飯卻是一個大問題。
每次從家裡到學校時,我們都背着一袋米和一搪瓷牙罐的鹹菜。每天用飯盒裝米加水送到學校食堂蒸炊,放學時到食堂取回飯盒就着家裡帶來的鹹菜吃。
鹹菜鹹的讓人心慌,但如果不夠鹹,那麼不等周末就會整罐發酸變味。最艱苦的還是那些一個月才回一次家的同學,他們背着一大竹筒筍鹹,從第一周吃到第四周,最後幾天從竹筒裡撈出來的筍已經發綠發黑。
比鹹菜更令人難受的是丢飯盒。一放學大家就都湧向食堂,幾百人擠在狹小的空間裡尋找那個屬于自己的飯盒,因為如果去遲了,那麼飯盒可能會被哪位同學拿錯,或者幹脆被偷走了。
竊書不算偷,那竊飯呢?
許多次,我一個人在食堂裡欲哭無淚的尋找那個原本屬于我的飯盒,它卻不知所蹤。當餐餓肚子不說,還要從可憐的生活費裡擠出二塊三塊去買一個新的飯盒,要不下一餐就無飯可吃了。
新飯盒太顯眼,為了不讓小偷惦記,我們買回新飯盒後總是故意用石頭将蓋子砸歪,有時甚至還粘上一點煙灰之類的東西,讓它看起來長的更醜一些。
許多年後看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孫少平的寄宿生活,其實我們那一代讀書的鄉下孩子基本都有經曆過。
03
逃課
二中校園生活最美好的是逃課的回憶。
特别經曆第一學期的蟄伏之後,我那狂野的個性漸漸顯露。大自然對我的吸引力遠遠勝過課堂上先生們一本正經的之乎者也。
春天來的時候,我用體溫孵化出蠶卵,手裡捧着數點黑乎乎的蠶寶寶,焦急地四處尋找桑葉。
在人生地不熟的斜灘村并不容易找到桑樹,于是我們選擇中午時間去更遠的鄉下,還順便搭上了下午上體育課的時間。我用塑料薄膜袋裝桑葉,把袋口紮緊,回學校後悄悄埋到了二中山頭偏僻處的泥土下面,需要時再去取出來。有時還故意等有高年級的同學在邊上時去取桑葉,這種操作讓他們目瞪口呆。
并不是總能采到桑葉,所以我那食量日益增大的蠶寶寶經常面臨着餓肚子的危險。我嘗試過用青菜的葉子喂養它們,他們饑不擇食,但最後多數拉稀,死了好幾隻。
我的蠶寶寶在半饑半飽中頑強地活了下來,直到身體透亮,吐絲作繭。這時,我才松了一口氣,開始等待它們破蛹化蝶。
在一個睡眼惺忪的清晨,我看見蠶繭被咬破了,幾隻模樣醜陋的飛蛾撲棱着翅膀,讓我有點失望。特别看着它們屁股對着屁股,感覺姿态不好,就用手拉開它們。直到第二年春天别人的蠶卵都孵化出了蠶寶寶而我的卻毫無動靜時,我似乎才明白自己當初的行為有多荒唐。
每個人的春天,都有屬于自己的一片葉子。那片屬于我的桑葉,讓我尋找了整整一個少年時代。
夏天最美的事情是到斜灘溪裡一個叫“馬腦腎”的小島上去吹風、抓魚。
我挑選上曆史、地理這些“副科”的下午上島,或把身子斜躺着水邊的石頭上,把腳伸進水裡,或學着更大的孩子,把一塊石頭舉過頭頂,對着水裡的石頭猛砸下去,然後迅速翻開被砸的石頭,看看有沒有被震暈的石斑或溪白之類的小魚。
最喜歡的還是每月農曆十三斜灘“趕墟”的日子。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的人群把村子圍的水洩不通,走在擁擠的龍洋街上,經常可以看到一些新奇的事物,比如耍猴表演,或者一個玩魔術賣狗皮膏藥的老把式。如果實在找不到什麼樂子,就不買票混進斜灘影院看部武打電影什麼的。
有一次看《木棉袈裟》,我被電影院的工作人員抓到了辦公室,他們要我補票,可我口袋裡找不到半個隻兒,又怕他們把我交給老師,就用一口純正的壽甯話胡說自己與爺爺從南陽來趕墟,走散後就幹脆來看電影了。
或許是他們動了恻隐之心,教訓了我一番之後居然讓我繼續回場看完電影。
現在想來,真要感謝當年他們的不打之恩。
後來讀沈從文回憶在湘西的童年生活,感覺非常親切。相對于大自然的豐富多彩,課堂和書本有多少無趣啊。
逃課的代價是成績直接下降,到初一下學期期考時,成績跌出班級前列,甚至開始挂上紅燈。這時恰好堂叔上調進城,我父親發現情況不對,就又央他将我轉去城裡的學校了
我在二中短短一年的求學經曆就這樣結束了,然而這一年,是我人生的重要起點,也為我後來重回二中教書埋下了伏筆。
04
際遇
歲月就如一艘順流而下的航船,兩岸飛閃的風景,容不得你喜歡還是不喜歡,便已不再。但每個人生都會擁有自己的風陵渡口,在渡口裡都會逢着自己的人生際遇。
我在二中的際遇,第一個便是相逢我的班主任黃立雲。現在回想起來,他教了什麼我早已記不起來,但他對我的影響卻無時不在。
一個優秀教師,不在于他能幫助學生提高多少成績,而是在于他的人格魅力。
前年我寫了一段回憶他的文字:
直到去年國慶節,我才再次見到黃立雲老師,這距我上一次見到他時已經33年零3個月。
那個時候他是我的班主任,在斜灘大橋頭小山包的壽甯二中裡,他教我們的政治課。我忘記了那門課的具體内容,隻記得他的字有棱角,很好看。他還給我們拍了很多照片,獎勵過我一本四角号碼字典。在那個年代,這些都是好東西。
我眼前的黃立雲早已不當老師,帶完我這一屆學生,他改行到政府機關,在幾個部門兜了一個圈,退休了。現在的他是一個作家,寫了許多書,有我非常喜歡的《壽甯待志校輯》《康熙壽甯縣志注輯》《壽甯寺廟志》《壽甯鄉賢》《天道酬善》,還有參與編著了《壽甯改革開放廿五年》《鄉土壽甯》《村名溯源》《知青歲月》《馮夢龍壽甯民間傳說》《神奇官台山》等書。我常想,一個作家長期蟄居小縣城,書寫和整理鄉土文化,需要多少堅忍,又是多麼值得敬佩啊。
國慶後回福州,我慢慢閱讀黃立雲老師的作品,一本接着一本,每一本都把我帶回了遠古時代的壽甯,我感知了這片土地的故事,汲取了自己寫作的營養。到我開始讀《天道酬善》時,心靈突然被觸動。我從黃槐的身上看到了黃立雲的影子,又從黃立雲的身上讀懂了黃槐的品格。我問自己,是人類基因的強大,足以跨越數十代而傳承,還文化力量的博大,影響了千百年後的人們?
後來我又在另一篇文章裡想念他:
初一的班主任是一位很有情懷的老師,姓黃,他給班級買了一套剃頭工具,先是利用中午時間親自給同學們剃頭,後來又挑選手巧的同學當徒弟,為其他同學服務。前段時間,黃老師在同學群裡分發當年的照片,我認真看了自己的發型,還真不錯,直鬓角,挺配我的大圓臉。遺憾念完初一我轉學離開了斜灘,也就離開了班級集體剃頭的日子了。
2020年的第一天,我接到的第一電話就是黃立雲老師打的,他與我商量手中的“壽甯詩稿”事宜。
情懷是人生最大的毛病。
我的那些老師裡,還有許多很有情懷。
教植物的盧老師很年輕,他帶我們去山上采集植物标本,講解植物的玄妙世界;英語老師漂亮端莊,教學很西式很嚴格,而且課後總會挽着她先生的手一起上街散步,看得龍洋街上的行人一愣一愣的。
離開二中後的日子,當年的同班同學總會不經意地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就如昨天晚上那幾隻在酒桌邊重疊的腦門。
飛哥是我的同桌,印象最深的事情是期末考曆史時抄襲他的答案,不是他比我準備的充分,而是他悄悄拿出了放在抽屜裡的課本。考試的結果是我得了高分,他得最零分——他被老師抓了現行。
我的運氣總比他好,人生雖然平平淡淡卻也順順利利;他的經曆比我精彩,人生豐富多彩卻是坎坎坷坷。
有一次他打我電話說,兄弟,我被人打了,能否幫我給這裡的公安局打個電話?我張張嘴,沒能說出什麼。想想當時他失望的情形,我是否應該自慚形穢?可我就是一個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的人,除了自己,好像真的沒有什麼朋友。
又有一次,他高興地打我電話說就在我生活的城市承包了一個工程,要我周末找他去喝酒。我又是張張嘴,說不出什麼,如我這般沒有情趣的人,早就應該被生活淘汰了。
我還等着他的第三次電話,我相信他不會對我失望,因為他早就失望過了。
所謂際遇,有些時候就如紮西拉姆·多多所寫的: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裡
不悲 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裡
不來 不去
對于同學,對于二中,也是這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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