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蚌埠人趙多奎是卡車司機,平日由重慶往浙江來回跑,一年到頭也回不了幾趟家。難得到了家裡,兩個孩子纏着他,他的四個姐姐也會上門,熱熱鬧鬧的,帶着各自的孩子。
平時開着貨車跑在運輸路上,他的大半時間用來獨自沉默,若是空下來,車廂裡的聲響往往來自于社交平台上的尋親視頻。
趙多奎三十多歲了,是家中一連七個孩子中最小的,上頭全是姐姐。他說,這樣的生育率在他老家并不鮮見。作為唯一的男丁,一家人優待他,讓他特别到姑姑家去住,其他女孩由外爹(外公)照顧。他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父親在他決定開貨車謀生之後資助了他八萬買車,覺得兒子開大車危險還想去跟車看看,被趙多奎拒絕了,“我不叫他來。”
多數時候,他與常年在外收舊物的父親是“一句不和,兩句就打”的關系。
尤其令趙多奎耿耿于懷的是,父親在第五個女兒出生後不久,把她“送”給了當地的醫護人員。最初,他是聽見父親與大伯談話知道這事的。
趙多奎從此有了一個願望,就是找到被送走的五姐。他從沒有見過她,她卻一直在他的世界裡存在着。多年以來,他既渴望開口去打聽她,又似被一種愧疚感牽扯住,認為長輩送走的孩子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去聯系尋親志願者、發尋親視頻。
他說,一些時候,他責怪一個還沒出生的、父母盼望的自己。
2020年4月左右,趙多奎在網絡上發視頻,指名道姓地尋找抱養人,于是這名抱養人給他打電話,主動給他指了一個方向。
記者以趙多奎親友的身份,找到了這名從當地鄉鎮醫療機構退休的護士謝玉娣(化名)。謝玉娣向記者解釋,三十多年前,知道她在醫院工作,計劃生育又抓得緊,有幾戶城裡親戚都輾轉找她,求她抱一個别人家“不要的”孩子,交給他們收養。但她表示,後來與收養趙多奎五姐的養家沒什麼聯系。
趙多奎的網上尋人挂出她名字,這令她感到疲勞,因此,她不願意接受正式采訪;她說,希望趙多奎不要再糾纏這件事,她已經把事情的原委都解釋給他聽了。而趙多奎還盼望着,她未來也許能牽線搭橋,讓他和姐姐相認。
尋找送養的姐姐。電視新聞截圖
【以下是趙多奎的口述:】
【一】
我家裡連我是七個孩子,中間有一個包在被子裡回家時捂死了;送走一個,連我還有五個孩子,我上面全是姐姐。
家庭情況不好,我二姐就住在我外爹家,因為我二姐要吃東西,我外奶去買東西給他吃,被車子撞死了,都責怪她(二姐)。
我小的時候,天天跟别人打架,一般人不一定能打過我。我爸出去的時候,姐姐們在家,我外公在家裡看着我姐她們,我基本上都給我姑姑(照顧)。
七八歲,母親不在了。她喉嚨裡長瘤,犯病送鎮衛生院,沒搶救過來。這種單親家庭,自己過來的,你也知道的,再不怎麼樣,也是自己家,是不是?
我大姐、二姐念書成績好,後來因為我媽去世了,家裡條件也不好,她們受到打擊,不願意繼續讀書。
我一直跟我爸沒有交流。現在我們有時候說話,我都不理他。我(小時候)說話好嗆着,各方面不留心,他勸一兩句就吵,兩句說不好就打我;我心裡面隻想“除非你給我打死”。
那時候,不是窮嘛,一年一季黃豆,一季小麥,六月份左右收麥子;大半年他在外面要舊衣服回家賣,很少回來。
我讀初中時候,我大伯和我大娘去(鎮衛生院)看病,看到一個女孩。他說,怎麼跟我老二家的長得這麼像?回來就在家裡(和我父親)說了。我聽到的時候,眼淚就刷的下來了,心裡面很難受,但是哭的時候沒聲音。第二天我就自己去找。
那時候,我姐結過婚了,姐夫的摩托車不在我家裡嗎?我想法也很簡單,如果我找到她,我當面就可以問她,是不是我姐姐?
去了(鎮上)什麼都沒問到。那時候也不懂事。如果看到她的話,我直接說:“你是我姐。”沒想過有什麼後果。每一次放假了,我都會去(鎮上)找。
後來,有人說,“是你送養的,都跟着人家了,還認什麼呢?”
有人說中間人“壞”。“你(問了)沒用,她(抱養人)不想叫她跟你們相認。你要找到她的話,她都能拿刀去砍你。”
(有一個親戚)就跟我家旁邊,也在鎮衛生院上班,(她常對我說)你看你姐,今年回來了,後來說,她擱哪裡念大學了,找工作了。
她說,我姐是嫁到杭州。我就開始想通過在杭州的電視台,打聽這些事情。
新華社 資料圖
【二】
找我五姐的時候,我姐她們都不知道,是上電視了之後(才知道)。
我姐她們都同意。我說通過網絡,會想盡一切辦法去找,自己沒有遺憾;我問我爸:“你找不找,你不找我自己找。”後來他也沒說話,就默認了,他心裡想找,你知道吧?
(我爸後來說)剛剛孩子被人家抱走的時候,他就回來找,早就後悔了,沒找到。人家說,後來我爸暑假的時候,自己騎車子去鎮上找過。
我上次不在抖音上發的嗎,還有在“寶貝回家”上,我都登記過,但是,因為你這是送養,人家不支持。人家說:“你這個照片什麼都沒有,名字你也不知道。”
我問我爸,出生年月他都記不清了,包括我姐她們,沒人知道,隻知道比我小姐要小一點點,在她腳底下的(注:緊挨着生的)。
那時候QQ(和志願者)聯系。登記了,後來尋人信息沒挂(出來)。
我聯系一個上海的記者,他說:“你這是送養的,不是拐賣的,就算你報警了,人家不會給你找的。”
我如果想親子鑒定,不知道到哪裡采集,也不知道提交到哪裡。
我在縫紉機裡面(找着)一個紙條。我記了這麼多年,小時候我肯定也看過,有送養人的姓名、姐的出生年月。
我就在抖音上發。我正在服務區裡,莫名其妙給我打一電話,我也不認識,(電話裡說)“你怎麼知道那是你姐?”我說:“你是不是原來在醫院上班?”
她說:“你找到一戶姓X的就行了。”她說完挂了。
(那戶姓X的人家)也是小孩很多,家裡也四五個女兒,沒有兒子。其中一個女兒也送走了。
趙多奎與“寶貝回家”志願者接觸過,但他無法提供姐姐的大名和外貌特征。
【三】
(謝玉娣和我)是親戚加親戚呢。我找了她這麼多年。她家距離我家六七公裡地。她分配到這邊來,後來就嫁到這裡了,(她)笑眯眯的,給人感覺很好。
她應該跟我爸年紀差不多大,我爸今年都七十多了。我表兄和她先去聊,他們是一個村莊的。表兄說:“我表弟一直在尋找。”我們就在旁邊聽。
她說,自己腦梗過,動了一次手術,把命搶回來,以前有的事記不清了。
她抱養了兩個(分别是姓X的女兒和趙多奎的五姐)。她把聊天記錄給我看了,問一個女孩“和某妹妹(注:指趙多奎的五姐)還有沒有聯系?”對方說沒有聯系。
她問我,為什麼在網上說她那麼壞,我說,這也是别人提供的,我沒必要那樣(撒謊),但我看她的本意,沒有那麼壞。
她說:“那天晚上都睡不着,我好好一個人,給我搞成這樣。敗壞我的名譽。你回去把(網上的内容)删掉。”她還說,等以後和那邊親戚來往了,介紹我們認識。
我就全删掉了,現在手機裡沒有了。我姐還說,你就删了嗎?
(但我想)畢竟是我們自己送養的,人家(的遠房親戚)把她養大了,把她供上大學,那我也不好去拒絕人家,删掉是對人家的一種尊敬。
畢竟她們(指送養人和趙多奎的五姐)是親戚,她去講會好一點。現在,我就等她們(恢複來往了),再和她(姐姐)慢慢地講。
【四】
我爸說,可能她是(把孩子)賣掉了?當時我就發火了,我說:“這個事情,你别想那麼多,如果她是真正的抱養人,有心打電話給我,證明她的本意不壞;當時首先你把她(“五姐”)送給别人的,你要不送,也沒這些事。”
畢竟是自己親姐姐,不管家裡窮與富,也不能把她送出去,對吧?
我是一個不愛學習的人,見到書都頭痛。念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就不願意讀了,家裡面逼着我念初中,念不下去。(村)裡邊大人有時候都講:“你看你爸,每一次出去(收舊衣服),你不好好讀書。”
大姐、二姐不讀書,老師上門說,家裡條件不好,國家有規定,可以辦理補助。(她們沒聽,)我大姐跟着我爸去要舊衣服,我二姐帶舊衣服回家裡賣。
我一開始在學做蛋糕,後來想自己做,但(開的店)太多了,沒多大意思,我就去跟我大姐夫學開車,慢慢跟着學,有時候犟兩句嘴,我賭一口氣。後來不管是結婚,還是什麼的,全部都沒有問她們家拿錢。
我買這個貨車的時候,我嶽父給我借了一點,我從我三姐那裡借了一點,我爸拿了八萬。第二年我把賬還清了。我父親覺得開大車危險,想來跟車。我不叫他來。
(現在)休息的時候,要麼就是服務區吃飯,要麼和小孩視頻,要麼手機上找找貨,有時候看看新聞什麼的,看人家尋親、看“寶貝回家”,關注這些東西。
我想到這些事,心裡很難受,為什麼以前為了我,你(父親)把她送給别人了。
那時候,家裡就是為了生男孩,說不好聽的話,沒有兒子擡不起頭,到哪裡說話都沒有分量。和土地也有關系。像我二姐的話,年紀那麼大都沒地,人家和我二姐一樣大的男的都有地。因為“計劃生育”,我家裡房子後邊好多樹,都被人家拔走了。
電腦我也不會玩,我唯一會的就是手機。大概是2019年左右,我開始通過搜索找(尋親志願者)電話,我都聯系了。
我也不想影響她的家庭,哪怕認了做一門親戚走走也可以。能見一面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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