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神魔小說中,若論影響最大的藝術形象,除孫悟空、豬八戒外,哪吒應屬無可争議者。不過,他也有與前二者迥然不同的特點。首先,哪吒“來曆分明”,其出身具有深厚的佛門淵源。在《大藏經》中檢索“那吒”(佛經中多寫為“那吒”),可得近900條相關材料。其次,哪吒的所作所為,頗有與傳統倫常相鑿枘之處,甚至可稱作“大逆不道”。再次,哪吒在《封神演義》中是“少年英雄”,典型地表現了成長的夢想與煩惱,這正是其藝術生命的根本所在。
護法行善彰顯佛門出身
哪吒形象的廣泛流傳首先與《封神演義》的描寫有關。《封神演義》将哪吒的“出身傳”足足寫了三回。書中寫哪吒為靈珠子轉世,一出生就不同凡響,7歲時已“身長六尺”。後因嬉戲鬧海,哪吒打死龍王手下巡海夜叉,又打死龍三太子并抽了龍筋。在師父太乙真人縱容下,他上天宮揭龍鱗,射死石矶弟子,闖下一連串滅門大禍。為此,哪吒剔骨還父、析肉還母。幸而他師父太乙真人同情其遭遇,用蓮花化身使其複活。蓮花化身,既有佛教“妙法蓮華”的意味,又極具視覺沖擊力。另外,這一設計又為《封神演義》後面的一系列情節打下基礎:因為是蓮花化身,所以很多邪魔外道的法寶在哪吒身上都不起作用。
接下來,《封神演義》讓哪吒演了一出轟轟烈烈的複仇大戲。這一段哪吒找父親複仇,作者洋洋灑灑寫了近8000字,中間曲折反複,煞是好看。特别是對哪吒心理活動的描寫,生動詳盡。最後,哪吒是在“金塔”的威壓下,不得已而妥協。顯然,《封神演義》的立場是同情哪吒的。這不僅從太乙真人為哪吒準備複仇法寶、傳授武藝神通可以看出;而且也從作者描寫李靖狼狽狀況的筆墨中流露出來。特别是在哪吒出發複仇之際,作者的贊語中竟有“曆代聖人為第一”的評價。
而這樣一個獨特的人物形象,卻是地地道道的佛門出身。在早期佛經中,“哪吒”經常出現在咒語中,如《大方等大集經》等。哪吒作為人格神的形象從何時開始,很難準确考訂。在“阿含”部佛經中有“阿吒哪吒經”“阿吒哪吒劍”之說,但哪吒尚非人格神。哪吒明确成為護法的人格神,并與“天王”成為一家人,是在密宗經典中。不過,其中的哪吒為北方天王之孫(後逐漸“升級”為子),作為護法神祇,其形象相當兇惡:“惡眼”“捧戟”“以金剛杖刺其眼及其心”。
通過其他佛典,我們還可發現哪吒形象更為豐富的内涵,如《發覺淨心經》:“爾時世尊,欲重宣此義,而說偈言:‘……輕躁猶如風吹草,有諸疑心不能決,彼無堅意不能定,樂于多言如是患。猶如那吒在戲場,說他猛健諸功德,彼時亦複如那吒,樂于多言如是患。’”“猛健”的特征與護法惡神相近,不過“輕躁”“多言”,以緻“在戲場”等,還是出乎人們意料。
哪吒作為護法神形象傳入中土後繼續護法,而除惡之外又多了行善功能,如《佛祖統紀》等書中多有類似事迹:“師初在西明寺,中夜行道,足跌前階。有聖者扶其足。師問為誰,答曰:‘北天王太子那吒奉命來衛。’”
析還骨肉引發禅宗讨論
傳入中土後,哪吒與天王的關系逐漸發生戲劇性變化。北宋蘇轍《栾城集》有一首詩寫哪吒:“北方天王有狂子,隻知拜佛不拜父。佛知其愚難教語,寶塔令父左手舉。兒來見佛頭辄俯,且與拜父略相似。佛如優昙難值遇,見者聞道出生死。嗟爾何為獨如此,業果已定磨不去。佛滅到今千萬祀,隻在江湖挽船處。”從這首詩可看出,哪吒已明确成為“天王太子”,而不是“第三王子其第二之孫”了。
蘇轍還作有《讀傳燈錄示諸子》詩,他所讀《傳燈錄》,似指宋真宗時編就的《景德傳燈錄》。然今本《景德傳燈錄》隻有哪吒“析肉還母,析骨還父”之說,卻不見“拜佛不拜父”的記錄。但蘇轍此詩說明前述哪吒複仇的某些故事因素已流行于當時的僧俗兩界,具體而言,至少包括如下三方面:一是哪吒乃“狂子”而非孝子;二是哪吒堅持不肯“拜父”;三是出現了“塔”,隻不過是佛以之為自己的替身,借此來解決父子間的矛盾。但是,無論是《傳燈錄》本身,還是蘇轍的轉述評論,都沒有從倫理角度譴責哪吒,也沒有對“不拜”作出明确評價。
與蘇轍同時的惠洪所撰《禅林僧寶傳》也有哪吒的事迹:“天台國師名德韶……問:‘那吒太子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然後化生于蓮花之上,為父母說法。未審如何是太子身?’曰:‘大家見上座。’”這裡出現了與哪吒相關的兩個情節:一是“析肉還母,析骨還父”,但沒有說明原因。若從《禅林僧寶傳》前後文看,似乎沒有涉及恩怨情仇。二是出現了“蓮花”,不過不是寫哪吒由蓮花化生,而是“化生于蓮花之上”。此處的“之上”又引出了新問題:究竟是什麼化生到蓮花“之上”?于是有了《禅林僧寶傳》中關于“如何是”與“大家見”的機鋒問答。
此後,“哪吒”的骨肉與真身關系成為禅宗十分常見的“話頭”。如《古尊宿語錄》卷第二十八《舒州龍門佛眼和尚語錄》雲:“昔日那吒太子,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然後現本身,運大神通。大衆!肉既還母,骨既還父,用什麼為身?學道人到這裡若見得去,可謂廓清五蘊,吞盡十方。聽取一頌:‘骨還父,肉還母,何者是身?分明聽取,山河國土現全軀,十方世界在裡許。萬劫千生絕去來,山僧此說非言語!’下座。”佛眼禅師這段話的大意是,肉身本為虛幻,自性即為佛性,而佛性無所不在。
《禅宗頌古聯珠通集》則更有意思,若幹高僧大德就此事各抒己見。據此可知,哪吒析還父母骨肉的事迹在宋代已流傳甚廣,特别是在禅門中;而禅師對此所發言論的基本含義是摒棄、超越物象而顯現内在精神。
至此,哪吒護法神的身份、其與天王的關系、析骨肉還于父母等故事要素,都在佛教文獻中找到了根源。但骨肉析還父母後,他做了什麼,卻找不到佛門依據。隻有惠洪講了一句“于蓮花之上,為父母說法”,但言之不詳。
複仇反叛成就英雄形象
中國神魔小說言及哪吒找父親複仇的,除《封神演義》外,隻有《西遊記》。《西遊記》第83回“心猿識得丹頭姹女還歸本性”所叙故事與《封神演義》的哪吒“出身傳”十分相似。《西遊記》中,哪吒複仇是個人行為,而如來并未支持;如來解決問題的方法雖然也是賜塔,但“塔”不是武器、法寶,而是“層層有佛”,因而是佛的象征。哪吒“以佛為父”“以和為尚”,于是消解了“冤仇”的因果。這裡幾乎沒有倫理評價因素出現——《西遊記》對哪吒既沒有同情,也沒有譴責。相比之下,《封神演義》對哪吒複仇描寫的特異之處就凸顯出來了,特别是在倫理層面上,至少表現在以下兩方面。
一是《封神演義》給哪吒複仇以更充分的理由。哪吒的析肉剔骨本出于自願(這點與《西遊記》“剔骨之仇”不同),結仇乃緣于李靖毀像燒廟的過分行為。李靖雖為人父,其形象卻從一開始就暴虐、無情,還有幾分鄙俗色彩。夫人難産,他提劍闖進産房;哪吒鬧海,龍王找上門來,他害怕玉帝的“正神”權威,“放聲大哭”;哪吒的母親為兒子建廟,他毀像焚廟,原因竟是怕丢官。這些描寫,都為哪吒的複仇做了鋪墊。這一點又從太乙真人的言語、行為中得到加強。太乙真人是小說中的正面人物,他不但明确譴責李靖,而且親自動手為哪吒複仇準備條件:傳授武藝,賜予法寶,并為之送行。
二是哪吒複仇的結局不同。《西遊記》“以和為尚”,雙方無是非、對錯,通過強調塔中有佛,哪吒“以佛為父”,從而将倫常問題讓位給佛教義理。這顯然與蘇轍詩中“兒來見佛頭辄俯,且與拜父略相似”一脈相承(不過,蘇轍詩中未有複仇情節,隻是“不拜”而已)。《封神演義》則不然,結局是靈鹫山燃燈道人(約略等于“我佛如來”)以寶塔燒煉哪吒,哪吒不是敵手,最後“不得已,隻得忍氣吞聲,低頭下拜,尚有不平之色……口内雖叫,隻是暗暗切齒”。也就是說,在這場情理與倫理的生死大戰中,哪吒是一個在武力脅迫下失敗的“英雄”形象。
在打亂龍宮與天庭秩序方面,哪吒與孫悟空異曲同工。但叛逆複仇,則是他在中國文學形象長廊中與衆不同、特立獨行之處。哪吒反叛龍宮與天庭秩序,挑戰長輩權威,并在挑戰、反叛過程中使個體生命得到升華,獲得巨大的神奇力量(包括豹皮囊中的種種法寶)。如果考慮到他是一個成長中的少年形象,那麼以上這些就都具有了某種文學/文化“原型”的意義。而在宋明理學盛行數百年的思想背景下,這一文學形象出現的原因及其廣為傳播卻未遭到質疑或禁毀的内在緣由,都值得進行更為深入的研究。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陳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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