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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會說方言嗎」
文|蒲實
人栖居于語言中。中國的書寫文字有很強的穩定性,文本教育将語言統一和固定下來。但在言說層面,它的發音則是豐富和流變的,植根于我們的來處。這就是方言:它提供了與故土血脈相連的存在空間,承納着獨特的生活方式和情感經驗。而這個記憶和情感的空間,正處于不斷消逝中。
這一期有一位溫州人寫最難懂的方言之一溫州話。溫州人聚在一起說話的确就像鳥叫,對外地人來說是加密語言。她寫道,她和一位雲南朋友互相都聽不懂對方的方言,但并不妨礙這位雲南朋友笑話她是“南蠻鴃舌”(《孟子·滕文公上》)和“反舌”之人(反舌國,又稱歧舌國,是《淮南子》記載的海外三十六國之一,其民稱反舌民。高誘注“語不可知而自相曉”,即說話外人不能聽懂,隻有自己互相能懂,在《山海經》中亦有記載。)
溫州話以難懂著稱。圖為溫州市洞頭區靈昆東街,老人在自家的院子裡曬被子(視覺中國供圖)
而這“自相曉”的範圍有多大呢?這位溫州作者繼續寫,溫州人“五裡不同音,十裡不同調”,名義上同為溫州人,實際上語言并不相通,所以有“相逢一蓬草,說話不知道”這樣的說法。溫州樂清清江以北說的是大荊話,清江以南說的是瓯語,一江之隔,兩岸居民的方言大為不同。
如此這般,溫州人對“老鄉”的地理概念規定得非常狹隘,幾乎細分到“鎮”。僅僅是溫州人還稱不上“老鄉”,青田人、樂清人之間也從不用方言交流,一個鎮的人才會互說家鄉話。這樣的情形,倒真如“二同邑人,千裡久别,忽然邂逅,相對作鄉語隐語”;而“旁人聽之,無義無味”,便觸及一個無形的界限,這界限之内,才是“老鄉”區别于外人的身份内核,私密的自由度和排他性是共生的。
而若不是讀到這篇文章,我從不會知道聽起來嘈雜的溫州話,一寫下來,卻是安靜和富有詩意的。在溫州話裡,“筷子”仍稱“箸”,“勺子”叫“調羹”,“鍋子”叫“镬”,“熱水”稱“湯”,這些都是保留下來的古漢語詞彙,溫州話裡發音也近吳語,至今仍自然而然地流淌在日常物用中。又譬如,今年是“該年”,去年是“舊年”,明天是“明朝”(zhao);早飯是“天光”,午飯是“日晝”,晚飯叫“黃昏”。這些對年歲日子和一日三餐詩意的稱呼,都“一格一格分明地刻印了農耕時代的陽光”。這些美的體驗蘊藉于方言中,言傳之中該有多少心領神會。
現代漢語主要有七大方言:吳方言、湘方言、粵方言、江淮方言、贛方言、西南官話和北方方言。它們都與古漢語及其前身緊密聯系,相互之間也存在親疏遠近關系。在六大方言中,客家話和贛方言比較接近,吳語和老湘語比較接近,最早形成的是吳語和老湘語,其次是粵語,再次是閩語,最後是贛語和客家話。
我們這組文章的踏訪路線基本上也根據這個路線來安排:兵分七路,在北京(黑麥)、上海(張星雲)、湖北鹹甯(陳璐)、廣東梅州(卡生)、四川成都(薛芃)、陝西華陰(艾江濤)和福建泉州做實地踏訪,既追溯這些方言形成的曆史,也探尋它們作為仍然鮮活的語言容器所承載的生活方式。
在成都的一個露天茶館中,市民一邊喝蓋碗茶一邊擺龍門陣(蔡小川 攝)
我選擇的踏訪地點是泉州。寫魏晉南北朝時,讀到《隋書.食貨志》中的一段話:”晉自中原喪亂,元帝寓居江左,百姓之自拔南奔者,并謂之僑人。皆取舊壤之名,僑立郡縣”。那時我揣摩着魏晉之際政治格局各種變動之外,南渡之人無時無刻不懷念故都洛陽的微妙思鄉之情。
南方雖是這些移民的“定居地”,但這些南渡者不僅被稱為“僑人”,而且用原來北方的地名在南方設立僑州、僑郡、僑縣,隻有名稱,并無實土,“故土雖遷,存舊名”。他們頑固地保留着北方人的習慣,集群而居,自報家門,填寫的籍貫總是北方故鄉的郡縣。那些去了東南沿海其他地方和港澳台地區的人,則被稱為“客家人”。他們身居異鄉,對于故鄉阿洛(以洛陽為中心的洛陽流域)地區充滿留戀,自稱“阿洛郎”。他們的生産和生活習慣多數仍保留着濃厚的中原遺風,福建客家土樓和泉州洛陽橋就是這種遺風的見證。
這樣,當我們決定下來寫方言時,我選擇來看一看泉州。
我觸碰到“泉州人”這個身份的時刻,是采訪梨園戲名角曾靜萍。梨園戲是有很嚴謹程式的音樂,保留了許多宋元時期的表演樣式,包括那時的肢體和文本語言。要品梨園戲的味道,需要長時間的熏陶,這是很難做到的。遇到與不懂梨園戲的人聊戲,曾靜萍感到煩惱,“這本是我們應該坐下來一邊品着茶或一邊喝着酒,可以聊上三天三夜的事情”。
閩南話有一些很凝練的表達,很多俚語從民間消失,但還保存在戲裡,比如梨園戲《朱買臣》本身就是閩南方言的話劇。對梨園戲老戲迷來說,這部戲回味無窮,其中的大段獨白非常生動,老本的語言裡有粗俗的東西,還有拿人開涮和一些雙關語的葷話和打情罵俏,閩南人聽着很帶勁。可惜的是,今天的泉州年輕人能聽懂的已很稀少。
泉州市民正在欣賞地方戲劇表演(張雷 攝)
曾靜萍唱梨園戲,裡面的許多話語是從奶奶那一輩人學來的,就是過去浸泡在生活裡的語言。奶奶輩的人說話,吐字和咬字特别準,那種七音環繞的味道很難“學”來。說話的韻需要生活的積累,需要對奶奶的那一個印象。作為大孫女,奶奶髋骨摔斷後,她給奶奶洗了六年澡,每兩天洗一次,跟奶奶說了很多話,“現在覺得那段經曆特别受用”。
她的奶奶年輕時做生意,待人接物很有個性,“說話很尖刻,而所有的尖刻又都是通過閩南語的俚語表達出來,常常一個字就能說出普通話中四五個詞組合起來難以表達的意思”。比如,說孩子雖然調皮但又聰明有智慧,表達一種既愛又恨的情感,一個”yan”音就夠了;說一個人迂腐啰嗦、又笨又酸、令人讨厭,一個“神”字就夠了,閩南語短促的發音本身就充滿了嫌棄的情感色彩;而說一個人“特别好”“好到極緻”,往往得先罵一句粗話,有一種幽默的親切在裡面。
梨園戲名角、兩屆梅花獎得主曾靜萍(右圖)正在給年輕的梨園戲演員做演出前的指導(張雷 攝)
虛音也蘊含着很多味道,像“沒了”,閩南語念mo luo,“luo”的不同念法能表達很多變化的場景中不同的情緒,一拉長就有讨價還價的味道,斬釘截鐵結束則有“不可能”的堅決;讓人吃飯,“你夾”“夾哦”“夾哪”,随閩南話發音就能傳達出客氣、不耐煩,乃至厭惡的情感。
閩南語又是很休閑的語言,韻腔很細膩,“泉州人聽梨園戲,就是靜靜坐在那裡讓唱詞旋律滲透進大腦神經系統,然後回到茶桌酒桌前,再用綿長的時間細細去聊戲,像這裡空氣的溫度一樣”。說梨園戲是保存古音的“化石”,其實它是不斷流動着的、鮮活的語言,“靠的是一代代演員通過自己表演,不斷的疊加完善”。
我們的聊天不算順利。曾靜萍希望來找她聊戲的人懂泉州話、懂戲,但她又矛盾地認識到,根本不存在“推廣”這回事,方言隻是生長于這片土地的人的根。在她要求理解卻不得的那份孤傲中,在我摸不到深入梨園戲肌理的詞窮中,我第一次清晰感受到自己外來者的身份。我們說着共同的普通話,但一個有着隐秘情感的世界被存儲在被稱在方言的韻律和言說中,它不可被翻譯。
(張雷 攝)
梨園戲是那一層把我們隔起來的表皮,也正是在這一層表皮内,包裹着泉州人的獨一無二性:在無法進入的那個邊界,我意識到自己身份的限度,這個限度卻同時向我呈現了泉州人難以觸及的一面——它存在于方言内部,在這個場所裡進行着隻有泉州人之間才能進行的交流,其中發生的一切都帶有身份的意味。
與普通話的四個聲調不同,泉州話是七音體系,過去有文讀白讀之分。“文白讀”之分,就是“語”和“文”分治,“語”是口頭語,“文”則是文言文,有其作為正式語言的發音。過去,正是這種文言文書寫和讀法的傳承構築了一個士大夫獨有的封閉語境。以前書塾的啟蒙教育注重字音,讀古文的書要邊讀邊發音,一個字發音不對會得到先生的糾正,字音也是通過這種方式口口相傳的。
南安市洪濑鎮揚美村民間南音藝人在祠堂前表演南音(張雷 攝)
1949年以後,新學堂用的是新課本,學普通話,方言和文言文的閱讀,以及與其相關的嚴格字音教育也逐漸失傳。如今,隻有在老一輩人的講述中,我們才能一窺曾經存在過的方言的面貌。
泉州德高望重的文史家、泉州海上交通博物館前館長王連茂說,他20歲高中畢業後,在泉州市政協做口述曆史的工作,接觸的都是清代的老人,有的是進士、舉人或貢生。“他們每個星期有兩個半天到政協學習時事政治,有時就由我這個年輕人用泉州話為他們讀報紙的重要新聞。有一次讀到著名作家周立波的小說《暴風驟雨》,當場糾正我,‘暴’與‘驟’的文讀字音錯了”。
發音吐字時,他還能感受到傳送于氣息之間的曆史分量:隋代陸法言編著的《切韻》,是根據漢晉洛陽雅音以定“南北是非,古今通塞”的韻書,唐人奉為典規,基本不變;閩南人既然來自中原,他們帶來的語言自然是四世紀的河洛官音。曆經唐初(669年)陳元光随父陳政率軍入閩和唐末(885年)河南人王潮、王審知三兄弟率軍入閩,以及五代十國的天下大亂,很多中原的北方人,特别是官僚,還有各個方面的一些著名的人物,包括藝術家、音樂家、文人、詩人等紛紛退到福建。中原是兵家必争之地,語言經過好幾代戰争和融合,早已不再是原來的語言,“變成我們一直不變”。
泉州海上交通史博物館前館長、福建省文史研究館館員王連茂(張雷 攝)
加之中國的科舉制度将文本教育一直持續下來,“泉州話雖會有一些變化,但它的變化主要還是容納,而不是改變”。如今,年輕人已不再為泉州話感到自豪,覺得方言與普通話相比顯得土。已80歲的王連茂說,“沒想到過了60年,我當時讀錯的字音,如今已經沒有人說你是錯的了,因為人人都這樣讀”。那些透過方言的韻律回響在人們耳邊的曆史,也就此悄然遠去。
方言學家喜歡說,“禮失求諸于野”。這是指更古老的語音常常保存在更偏僻閉塞的村落,封閉有利于語音保持穩定。然而,實際上,我們的方言是在幾千年的曆史中,于一次次人口大遷徙中層層壘疊而形成的,它的語音層次中镌刻着人口流動的信息和痕迹。
如果說中原地區的口音在不斷的戰争和民族融合中早已改變了模樣,那麼南方地區的方言在接納北方移民的同時也容納了這些變化,它的穩定性恰好存在于這種持續的流動性之中。然而,随着現代交通通信空間改變,語言開始迅速變化。這個浩浩蕩蕩幾千年都相對穩定的傳統在這短短幾十年發生了斷裂,很多讀音開始消亡。當一種文化和生活方式失去附着的載體,其式微就是不可避免的命運。
現在上海年輕人最多隻會說滬語發音的普通話(吳皓 攝)
我們對方言的逐漸退場并不能釋然。也許我們無法挽留大多數方言,但這種挽留本身并非無意義。至少,這可以使未來的普通話盡可能多地保留與我們的過去、我們的故土和我們的血緣的聯系,保留它的豐富與生動。
海德格爾說,人的所作所為俨然是語言的構成者和主宰,而實際上,語言才是人的主人。是語言在說話,人隻是在他傾聽語言的承諾從而應合于語言之際才說話。在方言的韻律中,層層疊疊的曆史發出回響,變幻挪移的空間投下蹤影,祖先的靈魂栖居其中。讓它們的聲音繼續向我們說話吧。
封面動畫設計:黃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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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三聯生活周刊》封面大使、作家金宇澄曾說,自己對上海話并不“自戀”。在他看來,方言是從古至今口口相傳下來的,它就像一條小河,随着時間不斷流淌、變化、吐故納新。“什麼才是真正的上海話?其實是個僞命題,因為方言永遠在變化中。”
金宇澄講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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