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張向榮
2003年7月26日,美國最優秀的“非虛構”作家之一瓊·狄迪恩和丈夫約翰·鄧恩一同參加了女兒金塔納的婚禮,他們“搖晃着花環,把水甩到草坪上時,大家看上去都是那麼健康”。
幾個月後的聖誕節當天,金塔納突然陷入誘發性昏迷,生命垂危。在病房裡忙活了五天,一身疲憊的狄迪恩夫婦回到家中,就在晚飯前,鄧恩猝死在餐桌上。20個月後的2005年8月,金塔納病逝。2011年,77歲高齡的狄迪恩為逝去的女兒寫下長篇散文《藍夜》。
1963年10月24日,法國著名的女性主義作家和存在主義者波伏娃正在羅馬度假,忽然接到了友人電話,“你母親出事了”,她的母親弗朗索瓦絲在浴室裡摔了一跤,被送到了醫院。半個月後,弗朗索瓦絲被診斷出癌症;在女兒身邊度過了艱難的四個星期之後,年近八旬的老婦人最終辭世。這年冬天,目睹了這最後時光的波伏娃為逝去的母親寫下長篇散文《安詳辭世》。
母親與女兒,女兒與母親,她們之間有什麼秘密嗎?
當母親面對女兒的逝去,當女兒送别母親,她們的“死亡書寫”有何種相似或不同?
01 女 兒
“我們談論死亡的時候,就是在談論我們的孩子。”
《藍夜》的開頭有種驚懼之美:“黃昏變得漫長,帶着幽藍的色彩。整個天光就是藍色的,越是深幽,越是漸漸褪去,卻越是濃烈。這種藍夜時光接近尾聲時,你會感到切實的寒意與對疾病的恐懼,驚覺藍夜将盡,天光無多,夏日已去。”
《藍夜》(美)瓊·狄迪恩著,何雨珈譯,時代華語|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2019年5月
我翻了翻簡介,感到一片藍光仿佛從眼前慢慢浸染,又美又冷。我對推薦給我這本書的朋友說:“這本書,呃,我感覺太虐了,不太想讀。”
“是很虐,但你真的不讀一下嗎?”朋友說。
于是我讀下去了。
這幾年,狄迪恩已經越來越被中國讀者所熟悉。很多女性贊賞她、推崇她、熱愛她,因為她擊破了太多關于女性的流俗之見。她今年85歲,是當代美國重要的作家、編輯和時尚人士,先後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獎和美國藝術與人文國家獎章;她在60年代憑借寫作成名,與以《冷血》聞名的卡波特皆屬當時美國“非虛構”寫作的代表人物;此外,作為《VOGUE》曾經的編輯,她至今還會為一些時尚品牌代言。總之,狄迪恩是一位優秀的現代女性:人格始終獨立,思想具有洞見,語言水平高超,衣着品位不凡。
瓊·狄迪恩
失去丈夫後,狄迪恩寫過一本書《奇想之年》,書中當然有巨大的悲痛,比如那句有名的“你坐下來吃晚飯,你所熟知的生活就此結束”,令讀者能夠迅速進入到她突然失去丈夫的哀恸之中;但這本書也具有堅忍不拔的力量,狄迪恩勇敢地承受并沉思了丈夫的死亡。
在《藍夜》裡,這種力量消失了,或者說,找不到了。
善于寫作的人,也善于在字裡行間隐藏秘密。我疑心我是不是漏掉了什麼。我尋找、辨析,嘗試着解讀,但無濟于事,《藍夜》帶給我的,始終是母親失去愛女之後的巨大恐懼。
就是那種藍夜已來、黑夜将至的恐懼。
她恐懼于,竟然忽略了女兒疾病所發出的信号,因此未能防範于未然;她恐懼于,女兒曾在文字裡表達過對生命的疑惑,但直到女兒去世後自己才看懂女兒強烈的被需要感;她恐懼于,“萬一這個寶寶不愛我呢?”其實是在自責愛的不夠深;她恐懼于,如果當初收養女兒時,陰差陽錯收養的不是她而是别人,那就永遠不會與她成為母女;她恐懼于,時光消逝,藍夜也會消逝,女兒最終也消逝了。
狄迪恩寫道:“我們談論死亡的時候,就是在談論我們的孩子。”(p13)這句話頗為晦澀,但準确地表達了狄迪恩恐懼的根源。種種令她恐懼的具體事件,說到底隻是一回事:在女兒活着的時候,恐懼女兒的離去。這種恐懼不全關乎死亡,因為兒女們終将遠離父母,或者說,兒女的成長本就是一步步遠離父母的過程。但是,兒女因為成長的遠離,與因為去世的遠離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父母永遠都在擔心兒女生命的安危,永遠都處于恐懼之中。直到女兒真的去世了,狄迪恩才發覺命運果真奪走了她的“恩物”,恐懼成真,并永遠不會改變。
《藍夜》令我想起了鄭孝胥哀悼13歲殇逝愛女的一首悼亡詩,名叫《傷女惠》,其所追憶的情景和表達的哀恸,與《藍夜》那種被掏空的恐懼感十分相似:
……惡電從天來,鬼刀截我肝。從此與汝絕,回思深可憐。
我欲執汝手,汝手何從牽?我欲撫汝面,空想悲啼顔;
我欲拭汝淚,卻覓衣上痕;我欲抱汝身,惟有三尺棺。
死生事則已,父女名空存。向來千萬念,念念皆傷恩……(《海藏樓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
即使受限于舊體詩的形式,我們也依然能體會作者的空幻感。中國有一句話叫做“白發人送黑發人”,這句俗語專門用來描述老年人失去子女的特殊悲痛。但在八旬的狄迪恩這裡,《藍夜》的書寫其實并非老年人的書寫,而是與鄭孝胥的詩一樣,是一種對殇逝的恐懼。換言之,《藍夜》是把去世時已四十多歲的女兒作為孩子來寫的,這種恐懼從她剛剛領養女兒時就存在了,直到真的發生。
02 母 親
“當你所愛的人要死去,你會因為自己比她活得更久而感到刻骨銘心的悔恨。”
波伏娃在書寫母親的小冊子《安詳辭世》(海天出版社2019年6月,趙璞譯)的扉頁上的題語是:“獻給我的妹妹”。乍看,這頗令人不解,隻有讀完這本書後才能明白。
與狄迪恩一樣,波伏娃也是當代女性的典範人物,她比狄迪恩走得更遠,她的觀點和行為也更具反思性和争議性。所以,正如本書《譯後記》裡所梳理的,波伏娃與母親之間的關系長久以來并不特别融洽,波伏娃厭棄“母性”,将其看作是一種陳舊的、不自知的、有礙女性獨立地位的腐朽之物;作為女兒,她對父母都缺乏親情,也因此對成為母親生兒育女同樣沒有興趣;她還對婚姻持批判态度,即使在這本追憶母親離世的小書裡,她仍然會毫不留情地說,“單單是她(母親)的例子就足以說服我:資産階級婚姻是一種反自然的制度。”
被世俗社會認定女性“天然”扮演的角色,如妻子、母親,都被波伏娃所拒絕,唯獨女兒的身份她别無選擇。
正是這個原因,當她的母親突然被宣告罹患絕症,并且即将永别人世的時候,波伏娃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女兒”的身份,并由此來觀看、回憶、理解、沉思她的母親弗朗索瓦絲。
《安詳辭世》(法)西蒙娜·德·波伏娃著,趙璞譯,海天出版社出版,2019年6月
《安詳辭世》裡,波伏娃以明朗、幹淨、平淡的叙事,描述了從得知母親摔倒、在醫院檢查和治療,到走向生命終結的全部過程,細節充盈,對話繁複,是一部實錄。波伏娃說,她從未刻意在母親患病期間做過記錄以備日後整理,連這個念頭也沒有,她之所以後來能記起這麼多的細節,是因為“那些日子早已永久的銘刻在我心頭了”。(《西蒙·波娃回憶錄》(四),江蘇文藝出版社1992年)
既然是實錄,波伏娃很少使用抒情性的語言,也很少直抒胸臆表達自己的悲傷與痛苦。整個事件逐漸演變成她沉思的動力,她從頭回憶母親的一生:一場丈夫出軌的庸俗婚姻;對童年的波伏娃冷嘲熱諷、咄咄逼人,造成了母女之間較差的關系和不願意相互理解的态度;父親去世後,母親突然變得自信和獨立,到圖書館做志願者,還學習了多門外語,顯示出一個女性對生活強有力地抵抗……在追憶裡,波伏娃終于重建了對母親的形象,在情感的版圖上為原本并不親近的母親增補了最關鍵的部分,從而逐漸實現了與母親的和解。
波伏娃
波伏娃并沒有聲稱“和解”,這種和解是讀者從波伏娃的記錄中捕捉到的,波伏娃說:“我們從這段緩刑中得到了一點好處,它将我們從悔恨之中拯救出來。”在這段母親患病後的“緩刑”裡,波伏娃越來越能體貼到母親情緒的變化;和母親的對話越來越默契,就好像她們的關系一直很融洽;她對母親承受的醫療手段變得極端敏感,生怕母親治療過度而遭受痛苦,因此總是和醫生發生龃龉;在照顧母親時,她與妹妹也變得更加親近,她們最終能夠共同面對母親的去世,這也是本書題獻給妹妹的原因;她也從母親對待疾病時不屈服的态度裡,看到了母親具有的人格力量。
因此,母親去世後,波伏娃終于能夠扪心自問:“為什麼母親的去世會給我帶來如此強烈的震撼?”答案是,“她的死亡讓我們發現她是獨一無二的,她變得像世界那樣廣闊,這個世界因為她的存在而存在,因她的離去而毀滅。”通過母女關系的和解,波伏娃也終于能夠沉思母親的去世,沉思老人的境遇,乃至沉思人的死亡,沉思這種“強烈的震撼”。此時的波伏娃55歲,也将要步入老年。《安詳辭世》的開頭引用了狄蘭·托馬斯那句“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的詩句,是波伏娃對老人的告白。
老人要強有力的對抗死亡這一處境,哪怕是所謂“壽終正寝”。中國一些地方有“喜喪”的說法。但波伏娃經曆了母親去世這一悲痛事件後,清醒地認為,死亡就是死亡,“沒有什麼自然的死亡,在人身上發生的一切永遠都不會是自然的,因為他的存在對世界來說就是一個問題。”(p142)因此也沒有什麼“喜喪”,死亡是無可避免的悲痛、驚恐,因此唯有對抗死亡,人才能經曆存在。
03母親與女兒:夢的秘密
《藍夜》和《安詳辭世》一本是母親寫逝去的女兒,一本是女兒寫逝去的母親。這是兩個故事,也像一個故事。
按照人類更替的規律,父母迎接兒女到來,并先于兒女離開。因此,父母會“擁有”兒女自出生以來的時間,兒女則“擁有”父母最後的時間。對狄迪恩而言,她卻無此幸運,失去女兒意味着她失去了女兒全部的時間。而波伏娃則在母親最後的時間裡,從和母親“既愛又恨的隸屬關系”中解放。
因此,狄迪恩和波伏娃所承載的責任感不同,壓迫感不同,斷裂感不同,悔恨和悲傷也會不同,這也是為何母親失去女兒,留下的是藍光消逝的恐懼;女兒送别母親,還能從中得到繼續前行的力量,就好像從母親那裡汲取了什麼延續了什麼似的。波伏娃的經曆符合人類更替之規律,某種意義上說,大多數人是在告别父母後才完成自身的成長或者說解放。
波伏娃
但這兩個故事似乎還有共同的秘密,那就是母親和女兒之間的秘密。作為男性和父親,我一直困惑于此,因為這是我永遠無法揭開的秘密。
從情感上看,兩個故事都包括了悲傷、痛苦、驚恐、悔恨,但這顯白的共同點并不能算作是秘密,秘密理應埋藏在兩個故事的表象之下,例如,是否關于性别?畢竟在古代,無論對子女的殇逝還是對父母的哀悼,絕大多數文字都是由男性書寫,情感也由男性所表達。
《世說新語》裡記載,阮籍的母親去世,喪期之中,他赴司馬昭的宴請,飲酒食肉照舊,有人向司馬昭進言,批評阮籍在重孝期間公然飲酒吃肉,違背禮法,應當懲治。司馬昭卻反駁說:“阮籍因為巨大的悲痛導緻身體形銷骨立,你不能和我們一起為他擔憂,還來說這些?”對于阮籍的悲痛,後人無論男女當然都能理解。但我們需注意到,阮籍的悲痛得以成立,是因為“禮法”對“人之子”的規定。阮籍通過冒犯身為兒子的責任,來表達對母親的悲痛,這是一則典型的男性書寫。
《藍夜》和《安詳辭世》則都由女性書寫。喪夫喪女的狄迪恩,是獨自一人追憶愛女往事;不婚不育的波伏娃,也主要是和妹妹一起承受母親的臨終時光。但是,狄迪恩和波伏娃在這次寫作中,并沒有刻意強調女性書寫,也沒有從女性主義角度或心理學角度深究“母女關系”。讀者感受到的是超越了性别的情感表達。
因為,母女關系屬于代際關系,與父子、母子、父女一樣,既有愛與被愛,也包括誤解與傷害;但在文學作品裡,母女關系往往被賦予了特殊的戲劇性,包含了嫉妒、崇拜、迷惑甚至控制、仇恨等等更加複雜的糾葛。《藍夜》和《安詳辭世》既是真實生活的記錄,又具有文學形式。這似乎透露了母女之間的秘密可能隐藏在這種複雜的糾葛裡。
唯獨死亡,才能将這個糾葛予以解套并終結。《藍夜》和《安詳辭世》的意義之一,就在于呈現了死亡帶來的巨大沖擊,給無數尋常事件賦予了意義。從而揭開母女之間的秘密。
狄迪恩反複提到女兒的一個夢境,有個男人在夢中威脅把她鎖在車庫裡,但女兒後來告訴狄迪恩,“五歲以後我就再也沒夢到過他了”,這句話狄迪恩在書中至少反複引用了四次。這隻是女兒童年一個好笑的夢嗎?還是嚴肅的、令女兒感到被抛棄的絕望的夢?隻有在女兒去世後,年邁的狄迪恩才有可能回溯到女兒的五歲,陪伴當時的自己,親眼去面對那個難解之謎:“我們怎麼會這樣誤解彼此?”
同樣,拒絕感傷主義、對母親的離世總體保持冷靜的波伏娃也提到了一個夢,“通常來說,我對她并沒有什麼特别的感情,然而在我的夢中,她常常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她和薩特混淆在一起,我們在一起玩得很開心。然後這個夢就變成了噩夢:我為什麼又落到她的掌控之中?”而隻有母親去世後,她才意識到這個夢的意義,無論是開心還是噩夢,她的母親是唯一的。
總之,死亡揭開了母女之間的秘密,終結了以往的母女關系,擊破了一般性的情感表達,展示并終結了所有的秘密。從此狄迪恩不再是母親,而波伏娃也不再是女兒。
04書寫:抒情、叙事與沉思
《藍夜》和《安詳辭世》都是罕見的文本。失去至親的傷痛襲來,大多數人很難書寫這些事情,如今多數人已經能明白,書寫意味着回憶,回憶就意味着揭開傷痛,這是勇氣而不是作秀。當然可能的确有人認為,巨痛之下居然還能夠遣詞造句謀篇布局,是不是不夠悲傷。這當然是錯誤的,前面所引的阮籍的故事,已經證明每個人都有自己表達悲傷的方式,而以“不合禮法”或“有力氣寫作”來批評的人是極度缺乏同情心和同理心的。
狄迪恩擅長的是非虛構寫作,她在冷靜的叙事中往往伴有柔軟的感悟。她的叙事猶如一幢堡壘,保護着她柔軟的情感、鎮定的告白。在《奇想之年》裡,狄迪恩能夠通過完整的叙事來回憶丈夫的點點滴滴,他們之間的對話,他們共同經曆的事件等等,在這些叙事的保護下,狄迪恩的情感表達也變得深邃、冷靜,即使悲痛欲絕但并不語無倫次。
《奇想之年》(美)瓊·狄迪恩著,陶澤慧譯,新經典文化/新星出版社出版,2017年1月
而在《藍夜》裡,狄迪恩被擊敗了,她的叙事的堡壘坍塌了,回憶的片段像一個個閃回的鏡頭,被意識流剪接在一起,書中很少有完整的叙事,“我花了多少時間,才能談論這個話題本身”(p133)。有的讀者說,《藍夜》寫得不夠好,因為太多“碎碎念”。而這其實恰恰是《藍夜》令人心碎的原因。
波伏娃這本書的書寫風格則一如既往,她甚至更多地用叙事來回顧,她跳出了童年創傷的蕪雜情緒,代之以深刻的思考,從而能夠積極地與母親和解,不僅與面前行将就木的母親和解,也與曾經被她深愛複又深懷敵意的從前的母親和解。最後,波伏娃還從母親的去世中獲得了悲憫的力量,還原了死亡終究屬于“暴力”的性質,從而肯定了人的存在對世界的意義。
每個人都會經曆至親離開的哀悼時刻,但很多人在這個時刻并不會意識到需要與至親和解,也不會去沉思至親對自己是否有和解的需要,直到多年之後才恍然大悟并後悔不叠;而心存此念的人,又未必能夠沉思并作出和解的表示。和解是極為重要的一件事,亦是一件極難之事。
狄迪恩與波伏娃的兩個文本的意義,就在于通過書寫記錄了和解的過程。當然,狄迪恩留下的更多是恐懼和悔,而波伏娃寫下的是沉思與力量。但這種書寫上的差異,絕不表示她們悲傷的程度有深淺。畢竟站在母親的位置和站在女兒的位置,終究還是有些不同。重要的是她們的書寫告知我們,應該怎樣面對自己的至親。
特别是,在一切消逝在幽藍之前。
撰文 張向榮
編輯 董牧孜 榕小崧 徐偉
校對 李項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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