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天氣很好
原創:潘顧亭林 頭條号:胡侃文字
一個普通人,動不動就思考靈魂三連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兒去——多半會被認為有毛病。可在某些時候,這樣無意義的拷問又很重要,因為若沒答案,連苟且的動力也沒有。
這幾天因為一些變故,我有些迷失。我問自己,人生下來幹嘛呢?
在人生的幾十年裡,不斷地再見、告别、永别,最後自己也歸于塵土。就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最終知道,人生隻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挂”。既然結局是一個“無牽挂”,又何必在世間走這一遭。
我甚至覺得,佛教的見解很有道理。人生是苦,還有比人間更好的好幾個世界,而這裡的一切不過是虛幻,隻是前往其他幾個世界的必經階梯。
但對那些絲毫不向往更好世界的人而言,佛教的這些說法也沒什麼吸引力。來到世間,還是顯得有些多餘。
換一種角度,像儒家所說,這個世界并非虛幻,而是本來美好,人這一輩子,最重要的意義就是恢複本來就有的美好,不但不忘初心,還要回歸初心。但最終還是消散在天壤之間。
既然如此,恢複與不恢複也不重要,人生折騰來折騰去,還是回到原點。就算這個原點是完美的,又有什麼意義呢?
再換一種角度,像道家說的,虛無。
既然虛無,何必要“有”?一直虛無不是很好嗎?為什麼要從有變成無,或者從無變成有?
這樣看來,佛教也好,儒家也罷,道家也成,都顯得人生是多此一舉。
佛教:在人間受苦,變得更好。
儒家:在人間折騰,變得和以前一樣。
道家:在人間遊戲,變得什麼都沒有。
在人間,真是多此一舉!
而之所以多此一舉,原來是被動的不得已。因為是否來到人間,并沒有選擇權。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就是來了。
這才是天地不仁,造化弄人。
佛教、儒家、道家,以及所有光耀千古的人類智慧,之所以偉大,正是在于他們各自從自己的角度告訴你如何應對這個被動而來的人生。
這就與最近讀到的一段朱熹夾叙夾議的罵佛教的古文有關系了。
或問:朝聞夕死,得無近于釋氏之說乎?
曰:吾之所謂道者,固非彼之所謂道矣。且聖人之意,又特主于聞道之重,而非若彼之恃此以死也。
曰:何也?
曰:吾之所謂道者,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當然之實理也。彼之所謂道,則以此為幻為妄而絕滅之,以求其所謂清淨寂滅者也。人事當然之實理,乃人之所以為人而不可以不聞者,故朝聞之而夕死亦可以無憾。若彼之所謂清淨寂滅者,則初無所效于人生之日用,其急于聞之者,特懼夫死之将至而欲倚是以敵之耳。是以為吾之說者,行法俟命,而不求知死。為彼之說者,坐亡立脫,變見萬端,而卒無補于世教之萬分也。故程子于此,專以為實見義理重于生,與夫知所以為人者為說,其旨亦深切矣。
——劉源渌《近思續錄》卷十三
我把這段文字簡單的白話試譯如下:
有人問朱子:一旦知道了人生道理就算很快死去也沒遺憾,這樣的說法難道不是和佛教的說法相近嗎?
朱子回答說:我們所說的人生道理,當然不是佛教說的道理。而且孔子這句話的意思,重點在懂得人生道理,而不是像佛教那樣憑着生死之說而不畏生死。
這個人又問:這是什麼意思?
朱子說:我們所說的人生道理,不是單純的生死,而是日常實實在在的人生。而佛教所謂的人生道理,卻認為這些人生日常都是虛幻,因而杜絕摒棄,以便讓自己達到清淨智慧。真實的人生日常,其實是人之所以為人而不能不了解的,所以說,一旦了解了這些就算很快死去也能沒有做為人的遺憾。佛教說的什麼清淨智慧,一點都幫不上實實在在的日常,它之所以這麼認為,主要是恐懼生死的到來,借這樣的說法應對而已。所以,尊信我們這個看法的,過日子待命運,并不求看透生死;尊信佛教那個說法的,什麼都不幹希望解脫,各種修為,最終還是改變不了一點實際情況。因此程伊川先生在這方面,專門強調了解人生日常的真實比看透生死重要,他隻是說要知道人為什麼為人,他這樣講,大概也有着深切的寄意。
人被動的來到世間要幹嘛?意義何在?
人來到世間的唯一意義就是做個人。也就是“人之所以為人”。如果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幻,人就不是人了;如果眼前一切都是虛無,人就無所謂人了。
這話太空洞。
但人生并不空洞。
人生中有無數的事。有角色,有情緒,有情感,有牽連,這無數的事就是日常,即所謂的“日用之間”、“世教”。這些實實在在的經曆,就是“日用之實理”。
懂得人生由無數日常拼成,這些日常又是真實的,真實的日常各自有它的軌迹,便是懂得了人之所以為人的道理,人在這個世間的意義、方向。
人生隻是應對日常的各種事而已。而無論這件事是好是壞,是計劃之中還是意料之外,是讓人欣喜還是讓人悲傷,隻能應對,盡可能應對的得體。
好的人生(善)就是日常各種事應對的到位,不偏不倚;不好的人生(惡)就是日常各種事應對的很差,不是不夠就是過了,自以為是,其實不是。
人的志向,就是面對各種事時都能合理的能力,并盡量這樣去做。
至于生死,那是沒有選擇權的,是“天命”——老天的命令。
朝聞道夕死可矣。一旦領會了這一人生道理——每件事都能合理應對——就算很快死去,也并不枉為人一世。
“程子于此,專以為實見義理重于生,與夫知所以為人者為說,其旨亦深切矣”。
“實見義理重于生”“知所以為人者”,這簡單的幾個字,其實卻是:明白了人來到世間未必是你情我願,而很可能被迫為人;但既已為人,便要知道所以為人的含義是什麼,它比生死還重要。
這或許是腦海裡追究過無數次“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而費盡心思得出的最終結論。它當然是深切且飽含感情的。
想想太宰治那句名言: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内裡有多少千回百轉。
因此,不管人生如何,也隻好“是以為吾之說者,行法俟命,而不求知死”。
附錄:按,朱子《或問》這一段,其實也算理學家的老生常談。以前每讀類似的文字,都沒什麼親切的理解,但近來因為一些經曆,忽然覺得朱子這段話看似平常,卻說得很到位。其實就像普通朋友聊天,說得既不高深,也不華麗,就是告訴你一個好似我們都不奇怪的觀點,而這個觀點實際上正是他們深思熟慮、不知道心裡排演過多少回的結論。當這樣再看這段普通的理學家語錄,才更能體會這個人生話題有多麼的親近。
因為此時此刻的心境,我的解讀是,儒家也懂得人生是沒有選擇的被動,隻是他們面對的态度,不像佛教或道家那麼悲觀。其實,這三家可能都覺得人生沒得選,但怎麼繼續“既然沒得選”卻各有主張,我個人還是更偏愛儒家和程朱的說法。
人生就是這麼無聊,就是無數事的拼圖,可我不能不去做一個人,哪怕一件事突然到來讓人措手不及,也隻能盡量應對,盡力合理,承擔、面對,問心無愧,大概隻有“行法俟命”而已。因為沒得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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