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脫維亞攝影師,裡加人,現在裡加工作。曾在拉脫維亞大學學習傳播學,後在倫敦威斯特敏斯特大學學習攝影。現任雜志《FK Magasine》編輯,也是「裡加攝影月」活動創始人、組織者。
「我從2008年起開始做這個項目。在摩爾多瓦旅行的時候,很多地方勾起了我的童年回憶,一些文物仿佛修複了我的記憶。我很吃驚,因為好多年我都沒再回想起這些曾出現在我生命中的物件。
1991年,拉脫維亞獨立。其後的時間裡,我們都在諱避寄蘇聯籬下的日子,拒絕一切與此相關的雕像、符号。曆史是被創造的——我們為第一個拉脫維亞共和國的個體性、其政治、經濟正名,并把蘇聯從我們的曆史中抹去。政治上的翻天覆地常會導緻集體失憶。一整代人的文化、日常,就這麼從集體記憶裡消失了。通過發起這個項目,我想要填補這其中的空缺,就算隻是一點點也好。
我相信,不同的人面對這些照片會有不同的反應。對東歐國家的人來說,這是我們曾經共有的個人記憶;對其他人來說,有機會與這些隐于日常的時刻打個照面,也是令人愉悅的。」
1989年,琪拉·穆拉托娃的電影《衰弱症》一經上映便轟動一時。
直至今日,這部影片仍被視作80年代後期的先鋒代表作——一部騷亂年代的史詩,一副震睛的蘇聯肖像,也是穆拉托娃獨特視景的宣言。
《衰弱症》是穆氏導演生涯的過渡之作。從早期的叙事電影轉向現代、先鋒的影像。穆氏自始至終都走在時代尖端,這部作品也不例外。80年代的蘇聯正經曆巨型曆史變革,《衰弱症》的極端美學正正與此交彙成映。
她在此前的電影《命運的改變》(1987),已用标題預告了「變化」。在這個意義上,《衰弱症》描繪的正是改變後的世界。它被稱作「最後一部蘇聯電影」,和「第一部後蘇聯電影」,甚至被稱作「末世濕壁畫」。
後者明顯意指「過渡」——這一時代的主脈搏。但穆氏的影片遠遠不限于此,她既抓住了當下,又同時将其升華,讓其成為放之四海皆準、不受時代囿困的影片。
影片前小段為黑白部分,講述一位女人喪夫之後,與世界絕望地對抗,她想要摧毀一切事物(她最想摧毀的是自己)。這一部分突兀地結束後,場景轉為擁擠的影院,影片由黑白轉為彩色——這原來是一場「戲中戲」,影院就是黑白影片的首映場地。
導演用布萊希特式的間離中斷了她的故事之後,影片開始了彩色的第二部分。這一部分聚焦一位男觀衆。他在黑白影片放映時,累癱在座位上,睡着了。其他的觀衆隻是不喜歡這部片子,無視女演員的映後Q&A,在結束後離場(穆拉托娃以此嘲笑公衆對她影片的反應。)
而這位男觀衆醒來後離開了影院,又在擁擠不堪的地鐵裡再次睡着,接着又在學校的會議上第三次睡過去了。城市為嘈雜、混亂所淹沒,他的冷漠與此形成鮮明對比——他的冷漠,是他對周遭混亂的保護色。
在《衰弱症》中,穆氏首次用明顯的兩段式構造,這也将成為她後期作品的主要特點,如《契诃夫的思想》(2002)、《一事二了》(2007)、《永恒的回報》(2012)。她一直着迷于簡單和複雜的疊加,着迷于似殊實同的東西。她的電影中時常出現雙胞胎,相似的情侶、夫婦,當然還有各種類型的重複。
重複是穆氏風格的關鍵元素,也是一種哲學概念,一種藝術手法,用以探究生命單調與多樣并存的特性。她的人物不斷地說着同一句毫不起眼的台詞。他們重複這句台詞多次,但每次都不盡相同,仿佛他們既是說話的人,也是聽者,在不斷矯正他們的聲音和語調。
影片的兩部分在風格上并不一緻,但在更深的層次上,它們重複——或者更是映射——彼此。這造成了多面的效果,仿佛現實正處于鏡體迷宮之中,變成雙重、甚至三重的世界,但每個鏡面中的世界都不一樣。按導演自己的理解,電影自身便是一副巨型馬賽克,由大量的細小碎片組拼而成。
《衰弱症》裡的黑白部分同她早期的作品一樣,透露着不安、極緻的憤怒和絕望,但這場戲中戲也有呈現純潔詩意的時刻,就像《萍水相逢》(1967)、《漫長的告别》(1971)裡那樣抒情散文式的風格。
在《衰弱症》裡,穆氏用黑暗和怪誕把她最拿手的抒情打磨得尖銳而鋒利——她把墓地和醫院與老人并置,又将葬禮和笑意盈盈的照片并置,還把娃娃和死屍放在一起。
戲中戲的寡婦,表達着她的憤怒、困惑,從歇斯底裡地攻擊,到冷漠和癫狂大笑。
「我怎麼感覺,我就怎麼說話」,她說,仿佛是導演自己的話。
寡婦從遍布灰石的墓地(《在灰色的石頭之間》(1983)也是穆氏一部電影的名字)踏上旅途,走到一片城市的荒涼地帶。這幅景象與她的《開始懂得世界》(1979)中古怪的浪漫大相徑庭。(《開始懂得世界》是在蘇聯大興土木時期的愛情故事)
《命運的改變》(1987)是穆拉托娃走向摧毀幻象的第一步,此幻想不僅指蘇聯式的幻象,也包括電影藝術「幻術」的本質。作為現代主義的絕對追随者,穆氏用否認、破壞主流傳統現實主義的方式,來達到摧毀幻象的目的。《衰弱症》裡的生活從來不是百分百「現實主義」的,它行走在在現實和超現實之間鋼絲之上(超現實被認為是最高級、甚至是最終極的現實形式)。
穆氏作為絕對的先鋒藝術家,同時思考藝術與現實之間的矛盾關系,并質問兩者如何被感知。由于《衰弱症》的第一部分被影院一景定義為「幻象」,觀衆會直覺地認為第二部分是「現實」,但這「現實」卻呈現為比「幻象」部分更為荒誕的超現實。在此,穆氏想要呈現真實生活的無限、無常,走出藝術再現真實的困囿,并挑釁妄圖展現真實的藝術。
第二部分的主角是一位嗜睡的電影觀衆,他從乏味的煉獄般的世界開始踏上旅途,這設定并非偶然。也許這正是對當代觀衆的隐喻——他們神經衰弱,生活麻木,對電影置若罔視。
穆氏的解構,指向截然相反的意圖——當我們在主流、大衆媒體、政治和宗教的催眠下逐漸麻木,她要将我們從日複一日的死水中喚醒。
而時至今日,我們似乎從來沒有被喚醒過。
翻譯:Cao Yundi
編輯:吳鞑靼
Kira Muratova’s The Asthenic Syndrome (1989), Anton Petrov
Amnesia: Post-Soviet Latvia, Evgeny Gusyatinski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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