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十一屆FIRST青年電影展中,最熱門的影片,當屬閉幕影片、忻钰坤執導的第二部作品《暴裂無聲》,開票短短30秒便銷售一空。而在8月18日,該片終于正式定檔10月13日上映。
當2015年《心迷宮》上映時,《暴裂無聲》這部影片還叫做《山野追蹤》,講述的,其實正是一名父親在礦山之間追尋孩子的蹤迹的故事。
有别于《心迷宮》的多線索叙事,《暴裂無聲》十分克制地沿着時間順序去講述故事,但這并不意味着忻钰坤的強叙事邏輯和深埋線索特質有所下降,在觀影過程中,絕大部分時間觀衆依然會沉浸在與忻钰坤的“對話”當中——或者是說,被忻钰坤的邏輯所引領,一步步窺見他在影片一開始就揭示的真相。
但《暴裂無聲》并不僅僅用強大的邏輯征服觀衆,合理的動作場面讓整部影片在節奏上更加緊湊,質感也超越《心迷宮》太多,完全達到了電影工業的标準。飾演張保民的宋洋到底有着紮實的武打功底,有了《老男孩》的動作指導李洪彪的編排,街頭地痞之間的鬥毆十分真實好看。不過,為了保證整部影片講故事的節奏,已經拍好的标志性的鬥毆長鏡頭,也在剪輯中被忻钰坤去掉。
“好故事”是忻钰坤對整部影片的最高要求,為了這個目标,不僅是一個難度較高的長鏡頭,就連既定的環保主題也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進行讓步。當下,内地能創作強叙事類型片的導演屈指可數,能在處女作成功并受到資本追捧的前提下沉下心來做項目的導演更不多見。
首映見面會之後,忻钰坤來到采訪間。跟上次露面相比,他明顯瘦了很多,談話間透露出的儒雅與冷靜,很難讓人相信,他執導的這兩部影片都充斥着對社會與人性中的黑暗面的揭露,而最愛看的也是韓國的《老男孩》、《殺人回憶》這樣相對暗黑的影片。
劇本改編的艱辛、配樂制作的困難,如今都被忻钰坤簡單帶過。經過一遍遍地嘗試和磨煉,他已經能夠在電影前輩、影迷和媒體對影片衆說紛纭的意見中,堅持自己完整的表達,不再迷失方向。
界面娛樂對話《暴裂無聲》導演忻钰坤:
界面娛樂:有非常多影迷喜歡您的處女作《心迷宮》,但第二部《暴裂無聲》您為什麼沒有選擇《心迷宮》那樣的多線索穿插叙事,反而用一個更加“簡單”的時間叙事的方式來講故事?
忻钰坤:看過首映後很多觀衆都問這個問題,未來肯定有更多的觀衆想問這個問題。早在《心迷宮》時,就有很多人問我為何選擇用這樣複雜的方式去叙事,其實并不是我特别擅長或者我刻意尋求某種突破,而是這個故事的素材本身就具有這樣叙事的可能,也有能力把這些素材的可能性最大化。
并不是随便給我一個故事,我都能做成多線叙事,沒有必要為了複雜而複雜。《心迷宮》之後有很多項目找到我,就想讓我拍成多線叙事。結果我一看,反而覺得故事順着講要好一些。
不管《暴裂無聲》是不是我最早的一個劇本,我的第二部都不會拍多線叙事了,那有些重複自己。而且這部影片的劇本本來就是按順序講的,不可能做成多線。況且故事素材的素質,也也決定了它不可能超越《心迷宮》的高度。
界面娛樂:這個故事其實就短短的幾天,為何特意将整部故事放在2004年呢?
忻钰坤:還是為了符合曆史的大前提。在2004年左右,整個内蒙古的資源開發非常旺盛,而且當時的法律法規還沒有特别健全,非法采礦、盜采偷挖的情況還相對存在。如果放在今天,整個資源行業都在下降,也沒有那麼多人為了獲得利益去做那些非法的事。這也是為了讓大家能夠理解整個故事的背景,如果放在今天,肯定不會出這樣的事。
界面娛樂:《暴裂無聲》的一部分取景就是在真實的礦山上吧?
忻钰坤:對,片子裡需要很多礦山,現在内蒙還剩下很多廢棄的礦山。當年資源行業好的時候,每天24小時運貨的汽車都不停的,現在我們去看,全都廢棄了。所以我們也不需要廢很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拍起來相對容易控制,就地搭一點景就行。
而且我們也想要森林裡那種冬天幹枯并顯得有些怪異的枝杈,這些在内蒙靠近市區的地方就有,給我們省了很多成本。
界面娛樂:省下來的成本,都貢獻給《暴裂無聲》裡豐富的動作戲了吧?片裡的打戲比想象中多。
忻钰坤:在劇作階段,父親去找孩子的時候,他肯定還是要有各種線索,通常要不就是自己去破案,要麼就是依靠什麼機構的幫助。但是張保民隻是一名在社會底層的礦工沒有那個頭腦,甚至性格是很莽撞的。
其實,他有很多的選擇是錯誤的,所以我們幹脆在劇作中,就給他加入了暴戾的性格,也會給觀衆帶來更多的代入感。這樣順理成章的,他要去與具有黑社會性質的反派集團進行抗衡,必然會跟那些打手之間進行很多次沖突。同時,打戲也具有調整節奏的功能。
界面娛樂:在劇本階段就确立了那麼多打戲,所以才找來宋洋飾演張保民吧?
忻钰坤:對,定下這個方向,肯定得找歲數不大,能打,還能親自上手去實戰的演員。而且我們也專門找來韓國的動作指導李洪彪,他的動作設計比較适合我們的街頭流氓打架的風格。宋洋這邊也表示打戲沒問題。對他來說打戲已經是他的一個最基本的技能,真正難的是角色不能說話,隻靠表情和眼神去表現是很難的。
我還會跟他強調,忘掉自己的主角光環。這部影片他确實是主角之一,所有的事情都是從他去找孩子而展開,但到了影片的後半部分,最核心的力量還是來自于律師徐文傑的選擇。他在表演中,還需要稍微收一點、壓一點,不要有特别強烈的表現欲。
界面娛樂:而且他在找孩子的時候,有的決定從觀衆的角度來說并不一定正确。
忻钰坤:沒錯,他作為父親不完美,有很多問題,而且他有時候的行為魯莽、愚笨,觀衆确實容易産生不認同感。直到影片最後,他還是遊離于主流之外。當然,在某些時候,比如帶着摩托車頭盔去偷襲時,他為了自己的核心目的,還是會動一下腦子。
界面娛樂:這個故事在您心中埋了多久?
忻钰坤:在《心迷宮》之前,我其實寫過很多題材的劇本,但最後發現還是要寫一個自己有表達欲的故事。《暴裂無聲》最早不算是一個故事,裡面有很多生活細節,看到一些曆史變遷後當地的遺留問題,這些事情都在我腦海裡纏繞。其實影片裡面還有一個關于環境污染的一條暗線。
今天資源行業的人來開發,明天你掙錢後走了,但這個地方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幹淨而美麗了,這個問題至今仍然存在。第一版劇本可能更寫實,沒有那麼多矛盾沖突,不夠完善,後來經過電影項目的磨煉,為了避免主題先行,我重新用好故事為前提的标準打磨劇本。
界面娛樂:在這期間,文學策劃王紅衛提供了什麼幫助嗎?
忻钰坤:他給我最大的幫助——現在想是幫助,當時想完全是折磨——是一直覺得不夠好,讓我再改改。我認同他的工作方式和他的理念,他參與過非常多的青年導演的多種類型的項目,他的視角,都是從一個比較寬廣的角度出發,是在我本身的基礎上再往上走,不會像那些自己對故事有想法的文學指導,反而跟導演的想法相抵觸。
在修改中,他提出的具體的問題跟主題相關。他希望我主題層面的東西能夠和故事更好地融合。有沒有可能把線索隐藏地更深、把找孩子這件事玩的更花?肯定可能。但我們肯定不滿足把《暴裂無聲》做成單純的類型片,它應該有自己本該有的主題,而這兩者之間的融合會産生矛盾。我希望主題表達更多,觀衆會想要類型片的内容更多,這中間就需要不斷地磨合。
界面娛樂:對,比如在最後也沒有明确地講述孩子的結局及原因。
忻钰坤:是的,我們的影片還是有一個比較大的主題,到最後如果把孩子的具體的死亡的瞬間或者細節描述出來的話,格局就變小了。我們想以事論一個更大的主題。
如果跟着故事順下來,大部分觀衆們可能都會有自己的一個想法,這個結局終究不會改變。他們也看到了另外兩個人物塑造到最後是什麼樣的,包括最後的那副畫,都是足夠分量的暗示。
界面娛樂:姜武飾演的老闆昌萬年和袁文康飾演的律師徐文傑,最終出現這麼大的分歧,也是因為這個事件吧?
忻钰坤:對的。徐文傑一直很矛盾,因為見到當時昌萬年惡魔般的舉動,決定自己不跟這個曾經的雇主再進行溝通。而昌萬年又會覺得,徐文傑作為唯一的知情人,不跟自己聯系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害怕一直掩蓋的事情敗露出來。昌萬年還發現重要物證沒了,可能會覺得律師是留下來為了在未來再告發他,所以他用了很多方式去逼徐文傑。他沒有想到,其實物證一開始就在自己的車上。因為當時他的車也在現場,這就完成了整個線索鍊。
界面娛樂:從他們每個人的結局來看,這個故事無疑是黑暗且悲劇的。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愛這些元素的?
忻钰坤:在我經曆的電影教育和電影審美裡,韓國電影給了我很多營養。那些經典的暗黑影片,比如《老男孩》、《殺人回憶》等,我都看過很多遍。在成長中,我完成了自己的價值觀判斷。都塑造好之後,回頭來自己創作時就會發現,用這樣的一種方式去看世界其實也不為過,因為我們身邊有着許許多多這樣的事情。
這些偏嚴肅、有着黑暗面或者邊緣化的事,能夠讓普通觀衆看完後,對當時的環境、對社會的認知都會多出一個層面。我希望可以去拓寬這種認知,讓觀衆明白這個世界是有惡的,而不是講述已經在他們已有的認知裡的故事。而且還可以展現一種面對惡的方式,讓他們看到如果事情放在自己身上,如何做出選擇。在觀衆的觀影過程中與觀衆互動很有趣。
界面娛樂:這樣的互動在《心迷宮》中已經出現了吧?
忻钰坤:對,當時看過《心迷宮》,很多觀衆跟我聊,他們很喜歡片子的一個原因就是覺得自己有參與感,他們始終在想影片之後會怎麼樣。就好像是我在前面帶着觀衆走,離得不遠,但也不能讓觀衆超過。
其實對于你這樣的觀影量很大的觀衆來說,對于戲劇結構的模式很熟悉之後,基本上不可能有太大驚喜了。所以在劇本的編寫之初,我也不會在跟觀衆捉迷藏方面花太多功夫,甚至我就要告訴他們,這個人就是兇手。如果觀衆有機會看第二遍,會發現在一開始創作者就說出真相了。在姜武出場的第一場我就說出關于他的所有人物設計。他的行動細節,就是他在整部戲裡要做的事。
在整部片子裡,兇手是誰不重要,兇手的選擇才重要,這是天堂和地獄的區别。
界面娛樂:在這樣一個寫實且重視細節的片子裡,您特意設計了一個超現實主義的片段,祈禱的作用是什麼?
忻钰坤:我覺得超現實主義的存在首先還是視聽的技法,當你将它最大化時,它可能就是風格,但如果最小化得去用它,就是一股服務于劇情的技巧。其實作為新導演,做自己的前幾部作品時,應該要去多多嘗試,應該嘗試去拓展想做但可能不完全掌控的東西。說白了,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出來的是什麼,因為沒做過。就像是往一個試管裡面加東西,這個加一點,那個加一點,在打開之前,真的不知道會形成什麼樣的東西。
另一方面,現在是一個碎片化的時代,如果隻是簡單穩定地去講故事,不一定能夠達到被觀衆抓到重點,作者的目的也不一定能達到,用超現實主義或許能夠帶來一些不同的效果。
界面娛樂:說到吸引觀衆,《暴裂無聲》裡也在不少關鍵的地方呈現了明顯的洞元素,這是什麼隐喻嗎?
忻钰坤:我們在開篇,張保民的礦工朋友來通知他兒子丢了時,那個礦就是一個典型的洞。昌萬年的會所包間是拱形的頂,也是對洞的隐喻。再到後來小孩子那裡,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廢棄礦洞。洞就是貫穿故事的非常重要的關聯。
界面娛樂:尤其是洞的深處十分黑暗,配上十分獨特的配樂,甚至會有恐怖的感覺。
忻钰坤:對,這次的配樂是我的一個朋友做的,他是獨立音樂人,第一次做電影配樂。他的音樂是極簡風格,還有種暗黑的情緒在。比如我們在開篇用尺八作為搭配小男孩的元素,點一下就能達到效果。
在劇本出來後我就跟他在溝通配樂,一直聊,他也給我一些小樣和想法,成片出來後,再跟他進行每一首的确定。由于整部影片的氣氛烘托要給足,需要用大成本的弦樂,所以我跟他從最開始簡單的電子樂開始加和聲、加弦樂,最終完成了很大的作品。不過我跟他在配樂部分的溝通,是整個後期部分最耗時、最消耗精力、矛盾最多的地方。做音樂的人很敏感,但有時候确實覺得感覺不對。片中有幾段最喜歡的音樂,反而是我跟他在沒有溝通的情況下,他憑感覺做出來的。
界面娛樂:《暴裂無聲》的演員識别度比《心迷宮》好了很多,宋洋、姜武和袁文康幾位主演都有着豐富的電影表演經驗。跟他們的合作,同之前拍攝《心迷宮》同小話劇團的演員合作相比區别大嗎?
忻钰坤:《心迷宮》時,演員都是小品相聲演員,他們給了我很大的空間去幫助他們調整,也需要很多時間去修正他們表演上的毛病,讓他們相對收斂不要過于外放。實際拍攝中,可能會有更多嘗試的可能,但也會有一個簡單的表演始終無法完成的情況。
在《暴裂無聲》同專業演員合作,需要的是啟發他們。比如年輕的宋洋和袁文康,拍之前我都會大量的去聊我想要的角色,給他們拉一些片子去參考。宋洋不能說話,還要嘗試如何诠釋少了半個舌頭的口腔,畢竟這個原因我們在最後才解釋。這時更多的是彼此的互相刺激。
姜武的經驗更加豐富,也很感謝他在檔期很滿的情況下加入我們。其實在一開始看了我們隊昌萬年的設計,覺得他還不夠變态,他自己加上了夾發片這個點,加重了角色本身的特性。另外,當他對某場戲有些想法時,也會提出再拍一條用他的方式演,讓我後期備着。現場小屏幕看的有時候不夠精準,等到了後期剪輯時,就能發現他的B方案有時确實很有意思,對角色加分很多。
界面娛樂:看了首映,也有一些電影屆前輩對影片有一些建議,在上映前您會采納和修改嗎?
忻钰坤:私下我會和他們再去溝通。其實《暴裂無聲》走到今天的這一步,剪輯上進行了非常多的嘗試,後期已經做了很長的時間,做到剪無可剪為止。其實《心迷宮》初剪時我給身邊是個朋友看,十個人給了十種特别棒的更改方案。确實有可能去嘗試修改,但我作為作者最終想表達的東西的完整性也就沒有了。而《暴裂無聲》我覺得更有可能改進的,是在技術方面,比如配樂、音效和視效上,在真正上映時,觀影效果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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