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翁佳姸 / 文 馬未都 / 口述

比起談了太多的收藏，如今的馬未都更愛聊的是他的觀複貓——這是20隻被他收養在觀複博物館中的經曆各異的貓，馬未都讓它們當了館長，還給它們蓋了辦公室，而它們則給了如今的他， 最好的陪伴。

我 年輕時喜歡狗，上了年紀喜歡貓。

觀複博物館開始有貓是從2003年起的，到現在總共20隻。我們為日益壯大的觀複貓們蓋了一間大辦公室，既然做就得做好，我們這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貓辦。裡面有黃花梨的辦公桌，紅木的凳子，桔木的椅子，鐵梨的條凳，每間宿舍門按照11種各不相同的明式壺門設計，裡面還鋪着兔毛褥子。我從來不擔心貓會抓壞收藏和家具，貓很聰明，抓了兩下打滑就不抓了，所以類似的事兒一次都沒發生過。

讓貓當館長參與博物館工作聽着挺不可思議。現在人們一說博物館就覺得是老人的事兒，有了貓館長，說不定能吸引一些孩子來博物館看看。白天，這些館長們愛巡視巡視，愛睡覺睡覺，平時不是在宋代釋迦牟尼浮雕下的明代黃花梨榻上發呆，就是在《金瓶梅》裡提到的罄架子下打盹。

以前很多人一進博物館就問，“你們的馬館長呢？”現在是，“你們的貓館長呢？”唐朝有個和尚寒山寫過一句詩叫“骅骝将捕鼠，不及跛貓兒”，我這個骅骝馬，現在遠不及我們的觀複貓。

意外來客

藍毛毛

我爹喜歡貓，我小時候家裡就有兩隻，那時候我還一直覺得貓就應該是黃色的。

那時候，北京胡同的房頂上、圍牆上都有貓輕盈的身影，它們踩在窄窄的牆頭，如履平地一般。那時的貓不像現在那麼金貴，人吃什麼貓就吃什麼，更沒有人關起門來養貓，貓進出家門特别随意，幾天不回來也是常有的事，有點介于寵物貓和流浪貓之間。那時養貓沒有貓砂，我得每天出去找沙子，看哪工地施工就鏟點回來備用。有這個當鏟屎官的經驗，我一直都喜歡動物，特别是能豢養的那種，在農村時還養了兩頭大肥豬，喂到了300多斤，讓老鄉啧啧稱奇：還是知青的泔水好啊。

觀複博物館原本無意養貓。2003年非典的時候，一個朋友打電話給我，說附近拆遷，有隻被遺棄的“一根雜毛都沒有的大黑貓”在他家門口轉悠幾天了，轟都轟不走，問我要不要。我立刻派司機去接，接回來才發現，居然是一隻狸花貓。我打電話給他：“什麼叫一根雜毛都沒有啊，明明渾身都是雜毛！”因為這隻貓又肥又大，最重時有15斤，于是起名叫“花肥肥”。後來館裡幾乎所有貓的名字都是這個ABB的格式，有名有姓，這些姓氏都跟它的毛色有關。

那時我常在博物館辦公室加班寫東西，花肥肥就趴在桌上看我，非常耐煩。據此我就覺得它幼年時期一定受過良好教育。我平時常常觀察花肥肥，由此發現它是最知冷知熱的生靈：天熱時，它舒展手腳趴在涼爽的大理石地面上；天涼了，立刻知趣地窩到辦公室發熱的電腦上。花肥肥來博物館的時候就是兩三歲的成熟大貓，在博物館呆了十三年，折合成人類的年紀，算得上是個百歲老人了。

博物館的貓不少是被人遺棄的流浪貓，黃槍槍就是其中之一。它是個姑娘，就生在我家樓下的草叢裡，它的母親是一隻不知名的花貓，生下的一窩小貓個個好看。每天我就看着大花貓帶着一串小貓在院子裡悠閑地散步，欣賞了幾天，忽然發現跟在母貓後的小貓數量日益減少，隔一段時間就少一隻貓，最後連母貓都不見了，隻剩一隻不好看的在草坪上哀嚎。它的細聲細氣打動了我，我把它抱回了博物館。

這隻貓其實漂亮得很，渾身雪白，拖着一根黃尾巴。我以前讀貓譜，白貓黑尾稱之為“雪裡拖槍”，由于它長着一條黃尾巴，我就叫它“黃槍槍”。我還特意考證一番，認為它應該是土耳其貓的後代，因其随着季節變化會換毛。每當換毛季節一到，黃槍槍渾身長毛打結，幾天不梳就會梳不透，要是愣梳，它會翻臉。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老趁它不注意為它剪掉毛結，幾刀下來，黃槍槍身上變得坑坑窪窪的。我實在看不下去，就讓工作人員抱它去寵物店剃毛。寵物店的美發師還真有一套，給它留了小腿上的長毛，看上去就像穿了UGG。我抱着剃了毛的黃槍槍，它一動不動，渾身又軟又暖，我像抱着一隻世界名牌包，舒服得無以複加。

特可氣，特可心

在黃槍槍之後，博物館又陸續收留了不少貓。有自己找到博物館門口皮包骨頭的流浪貓，也有原主因各種原因托付給博物館養的名貴品種。在博物館裡，這些貓不論出身天天生活得像貴族——花肥肥午飯前一定在食堂恭候客人們；黃槍槍睡足了才會出來溜一圈，有客人就上去獻媚，一樣的罐頭要是客人喂的，就吃得加倍熱火朝天；藍毛毛跑到我辦公室探頭探腦，常常很緊張的樣子，讓我覺得它也不容易。

還有麻條條，它愛看金魚。冷天博物館室外魚缸上都罩着玻璃闆保溫，麻條條就一躍跳上魚缸頂上，一邊曬着冬日的暖陽，一邊觀賞觸不可及的金魚。冬天過了，工作人員撤了玻璃闆，沒跟麻條條知會一聲，我親眼看到它像往常一樣一個縱身而起，撲通栽水缸裡了。後來，每當我打算抱它再上玻璃闆重溫舊夢時，它都張着爪子一副要跟我拼命的樣子。

這兩年錄脫口秀《都嘟》，有的觀衆老是問我觀複貓的事，我就專門錄了一期《萌寵喵星人》，講博物館的貓。有一次，一隻特别大的老鼠竄進博物館了，我們的員工就四處找貓。貓沒見過這架勢，抱來後一扔下地，花肥肥跟一吃了水的墩布似的賴在地上。其他貓也害怕，都炸着毛，拖着走都不動換。每隻貓屁股後面有一個人推着，人後面還有個人推着，五個貓五個人，貓炸着毛、人拿着兇器，全都咋呼着互相壯膽，我本來不怎麼害怕，也被它們搞得很緊張，這時我才知道貓有多沒用。就黑包包敢往上沖，抓住老鼠又弄不死它，還想跟老鼠玩。老鼠最後被大家亂棍打死，根本不是被貓咬死的。

貓有很多特質是其他寵物沒有的，上了年紀以後才會發現——貓有個性有脾氣，好的時候跟你特好；你要對它不好，它就會報複你。有時候錄完《都嘟》到家都晚上11點了，它們還追着我讓我摸它，要摸十五分鐘以上，它們才心滿意足地走了。我要忘了這道程序，它就在客廳正中給你拉泡屎，表示自己的存在。它們還看着你，看你拿它怎麼辦，你又不能打它，特可氣。

年輕的時候，人跟狗一樣都精力旺盛，歲數大點發現貓不添麻煩，陪伴着你，特别讓人安心。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寫東西，貓趴在桌上睡覺，你會覺得它在任何一個角落跟你待在一塊兒，都很溫馨。我們這代人對上下班這個沒概念，十幾個小時都在忙碌，忙博物館、寫書、錄《都嘟》，還得抽空寫博客。下班就是上班的一個延續而已。所以我現在想怪不得年輕那時候領導很喜歡我，就是因為我不怎麼下班。

雲朵朵

貓現在幾乎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在開博客的十年裡，我常常寫到貓的故事。我親眼看到當時還很年輕的花肥肥在草地上假寐，一隻眼睛眯着，一隻眼睛瞄着天空，等一隻大大咧咧的麻雀飛過，原地騰空而起上蹿一米多高。麻雀前一秒還在天上作秀，下一秒已經進了花肥肥的嘴裡，讓我大為驚歎。我立刻把這故事用筆記錄下來，寫了兩頁紙，交給助手打到電腦上，我的1300多篇博客都是手寫的，十年裡寫了2600多頁紙。最近，我還專門為它們出了一本書就叫《觀複貓-博物館的貓館長們》。

現在我滿世界工作旅遊時還特别留意當地的貓。我發現各地貓都是幹幹淨淨的，日本的貓咱都不好意思伸手摸；土耳其城市挺髒，貓卻幹淨神氣。唯獨我們中國貓髒不拉叽的，有的社區貓一個個都跟髒墩布似的，我看到老是想把它們抱家裡洗澡去。

在瑞士最大的商業街上，我看到一個老頭推着一車，裡面坐着一隻大貓，還老有人給他錢。我想我以後也推着我們家貓，也在馬路上向别人要錢買貓糧。我覺得我老了以後，最好的生活就是這樣。

看天下3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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