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華民族的始祖之一,黃帝在炎黃子孫心中有着無與倫比的卓然地位。也正是因為他的存在被視作中華民族的開端,孔子、司馬遷等大家才紛紛加入研究黃帝的大隊伍,希望能将這位祖先認識得更加全面。然而,我們真的明白黃帝從何而來嗎?
一、何為“黃帝”?
何為“黃帝”?這個問題乍一看确實有些莫名其妙。在我們絕大多數人的認識中,黃帝便是黃帝,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始祖之一,談不上“何為”。可若是向原始社會的人們提出這個問題,他們大概能做出回答——一個會令我們十分驚詫的回答。
以小篆為研究對象,成書于東漢的《說文解字》稱:“黃,地之色也。從田從炗,炗亦聲。炗,古文光。凡黃之屬皆從黃。”又稱:“帝,谛也。王天下之号也。從丄朿聲。”可在更古老的甲骨文裡,“黃”卻與“田”或“光”沒有半點關系。
甲骨文中的“黃”,字形實際上從“大”、從“囗”。“大”是象人之形,“囗”則有“圍”的意義。因而甲骨文中的“黃”,實際上是象孕婦之形。甲骨文中的“帝”,曆來有“人王”、“天帝”、“天神”、“根蒂”等多種解釋。而若是再結合象孕婦之形的“黃”,“帝”在“黃帝”中解釋為與生殖有關的“根蒂”顯然更為妥帖。
在原始社會(尤其是母系社會),生育是一個族群最重要的事情。加之生産力水平的限制,人們認為冥冥中存在着一種左右生育的自然力量,與生育有關的原始自然神生殖之神應運而生。“黃帝”又是象孕婦,又是指向根蒂,“黃帝”這一形象也就注定無法與早期的生殖之神脫鈎。
二、誰是“黃帝”?
那麼黃帝真就是一位生殖之神?他又是誰的生育者?我們不妨來看看如今能得到的較早的那批古代文獻。
《史記》稱“黃帝主德,女主象也”。《淮南子》稱“黃帝生陰陽”。《國語》稱“黃帝能成命百物”。回歸到真實的人類社會,誰有孕育新生命的能力?自然是女性。“黃帝”對應人間的“女主”,還能孕育陰陽和百物,因而原始社會的黃帝能且隻能是生殖之神。
一些已發掘的甲骨文也證明,至殷商時人們都還頻繁将“黃”與“母”連用。時人以犬、豕祭祀“黃母”,而這樣的祭祀規格或許正是比照民間“生男,賜一犬,生女,賜一豚”的習俗。
且《山海經》還載“黃帝生禺貌”;“黃帝生苗龍”;“黃帝……生昌意”;“黃帝生駱明”。禺貌、苗龍等後來或成了一方神祇,或被視作某些部族或國家的始祖。而如果黃帝是一個單純的人,又怎能既生人還生神?
因而從古追溯,與其說黃帝是某一地的“人”,不如說是自然的“神”。且也是因為黃帝是主司生殖的神,這位神才會成為各個部族廣泛崇拜的對象——畢竟部族要延續就一定要繁衍。
三、“黃帝”到底如何創造了中華民族?
看到這,你可能仍有疑問:如果黃帝是生殖之神,那不是和造人的女娲沖突了嗎?如果隻是以所司之職論說,那我們又為何總說自己是“炎黃子孫”很不常宣稱自己是“女娲子孫”呢?
上述問題的答案其實就藏在宣稱黃帝是山東人的孔子所生活的時代。西周時,“天子”的出現推動了原始宗教的發展,與“天子”對應的“天帝”成為最為尊貴的神。但作為人人崇拜的生殖之神,黃帝的原有地位令統領人間大權的周天子也無可奈何——故而周天子隻能改造黃帝——黃帝由此從生殖之神搖身一變,成為僅次于天帝的大神,開始負責一些維護人間穩定的工作。他在與蚩尤的大戰中“命應龍”、“下天女”、“教熊罴貔貅虎豹”,也說明了他仍舊是神而非人的超然地位。
且值得注意的是,我們至今認為自己是炎黃子孫,但周王室并不認為自己是黃帝的後代,甚至不提自身與黃帝的任何淵源。周王室認為“古公亶父”是“民之初生”。亶父無論是曆史還是聲名都不可能強于黃帝,但周王室還是隻認亶父。這正說明在西周早期黃帝還并非那個我們熟知的華夏始祖。
事實上,直到春秋中後期,一些稱黃帝是某國祖先神的論調才開始出現。譬如魯國大夫展禽曾稱:“夏後氏禘黃帝而祖撷項……周人禘喾而郊稷。”。“禘”即“王者稀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謂王者之先祖,皆感太微五帝之精以生,皆用正歲之正月郊稀之”。一定程度上,這類祖先神實為生殖之神的變換,從天下共有的生殖之神轉變為屬于某一國、一氏的男性神。
而就是在展禽發表上述言論的同一時期,晉國大夫司空季子稱:“同姓為兄弟……黃帝之子二十五人,共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陽與夷鼓皆為已姓……唯青陽與蒼林氏同于黃帝,故皆為姬姓。”姬姓子弟開始自稱姬姓是黃帝後代!
對比西周初期周王室的做法,司空季子顯然是提出了“違背祖宗”的言論。但有趣的是,偏偏是司空季子的觀點在提出後迅速獲得多國人士的支持:出身楚國王室的屈原自稱“帝高陽(《山海經》稱其為黃帝之後)之苗裔”;莊子認為黃帝确實是曾經存在的人間古帝,其後人存活于世;《大戴禮》《五帝德》将黃帝同颛顼、帝喾、堯、舜、禹等以血脈聯系起來;《世本》将傳說出自東夷的少昊也視作黃帝的後代……
黃帝怎麼突然就成了衆人的祖宗?因為時代已是一個不同于往日的時代。春秋戰國時,随着新興士人階層的崛起,原始崇拜被進一步消解,黃帝生神的神話逐漸被更加務實的士人抛棄——餘下的便是黃帝生人的傳說。人自然是人生的,那反推下去,黃帝也就成了人。
其二,随着社會生産力的進步,輕鬼神重人文成為一種時代大潮。脫胎于原始自然崇拜的黃帝自然也會被人們改造。前文提到的同一時期魯國大夫展禽和晉國大夫司空季子觀點的沖突,也正說明了那個時期人們正在頻繁改造原始神話,黃帝的故事有着明顯人工斧鑿的痕迹。
再次,黃帝成為天下多族乃至天下始祖的觀點也貼合當時的政治需要。一方面,大國想要借同源來增強自己的影響力;另一方面,小國想要借祖先的威嚴來謀取立足之地。以至于在曾以少昊為祖的嬴姓也将祖先視作黃帝之子後,黃帝成為天下始祖的觀點借由秦國的最終勝利而成為一種天下共識。
從原始的自然生殖神到次于天帝的天神,再到一國、一氏,乃至華夏民族的始祖,黃帝形象的轉變可謂是充滿了有意無意的誤讀。在這樣的誤讀下,無論是司馬遷稱黃帝是河南人,還是孔子說黃帝是山東人其實都已不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黃帝早已成為凝聚中華民族的一股力量。無論我們身處何處,做着何事,隻要我們還記得自己是黃帝的後代,黃帝就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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