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尾政景的叛亂其實是晴景與景虎兄弟相争的延續。
越後長尾氏分作上田、古志、府中三家。長尾政景所在之上田長尾在譜系上屬于長男系統,位份原最高貴。機緣巧合,占據春日山城的府中長尾後來居上,成了三家的老大,上田長尾一直就很是不服氣。
越後群豪擁戴長尾景虎兵變枥尾城,景虎父系出身府中,母系出身古志,等于是另外兩家分支聯合的代表。上田長尾被排除在外,無法接受這一選擇,是以堅決站在晴景一邊,敵視長尾景虎。
事情在守護上杉定實轉圜下雖然暫且平息,長尾政景對于景虎繼任家督的結果依然不滿,但也無可奈何。上杉守護在世時,還能勸大家相忍為國。等守護去世,圖窮立刻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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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十九年(1550年)十二月,上田長尾家長尾政景擁兵坂戶城,發動叛亂。依照政景的打算,北陸地帶凜冬酷寒,大雪封山,坂戶城豎起反旗,長尾景虎也隻能無奈坐視。等到自己派人聯絡的各處豪族勢力群起響應,春日山就要陷入到人民戰争的汪洋大海不能自拔。
古往今來,決定戰役走向的無非天時地利人和。天時不正,地勢不利是困擾尋常将領的常見因素。然而年輕的長尾景虎很早便顯現出他不同尋常之處,對景虎來說,所謂不可能不過是用來欺敵的手段。
次年一月十五日,長尾景虎召集側近隊伍,打破遇雪不戰的慣例,疾風烈火一般奇襲闆木城。城主發智長芳原是長尾政景麾下豪族,驟然臨敵,慌忙出陣,結果落花流水一敗塗地。發智長芳隻得獻上人質,投靠景虎。
長尾景虎移兵别處,圍攻政景陣營另一處國人,再度取得全勝。景虎的部隊如狼行虎奔,遊移不定。政景雖然兵力占優,卻拿捏不住景虎的奇兵,受制于風雪路斷,反倒隻能眼睜睜看着景虎憑借騷擾戰術逐一消滅己方的戰友。
冰雪消融,上田長尾家龐大軍勢也随着春雪一道化為烏有。八月一日,春日山的隊伍包圍了坂戶城,無力反抗的長尾政景即刻請降,發誓永不背反。長尾政景的妻子是景虎的姐姐仙桃院,政景因此得到赦免,從而成為景虎旗下重臣。懾服于長尾景虎神出鬼沒的戰法,越後群雄漸次降伏,國中動亂趨于平息。
越後長尾略系圖
收服上田長尾,長尾景虎也就打通了越後與關東平原之間的通路。從府中出發,經過坂戶城,翻越三國峠、清水峠就能進入富饒多産的上野國。
景虎新籠絡了越後這一大幫子國人豪族,總不能逼着小弟們一天天九九六地享受福報,敲骨吸髓來完成春日山一家的資本積累。倘若沒有制度優勢,這麼做的下場隻有死路一條。
唯有率領大家發動對外征戰來推動先吃肉帶動後吃肉,最終實現共同吃肉,這才是入關主義的康莊正道。
越後長尾幾代人都在為拓展生存空間而奮鬥。長尾能景和為景父子暴打越中,目的就是借對外用兵來緩和内部矛盾,通過異國征伐獲取财富與領地,借此餍足越後那些貪婪如同饕餮的豪族國人。永正十六年(1519年),能登守護畠山氏攻打越中,長尾為景作為加勢參與戰鬥。三年後為景如願獲得越中國新川郡守護代的職位,為插手越中事務埋下了伏筆。
到長尾景虎時代,攻略坂戶城替長尾家打開了關東平原的門戶。打到關東去,解放武藤蘭成了長尾更現實的國家策略。與網上那些口嗨的鍵政家相比,景虎才是始終貫徹入關主義的實踐第一人。
所謂入關,說穿了跟幾十年前小胡子玩剩下的生存空間理論是一路玩意,窮兵黩武對外掠奪,用侵攻所得平息内部欲求。一旦侵攻不足而欲求不滿,就會走上外戰乏力,内争不止的不歸路。飒爽如上杉姐姐日後沉淪于國内群雄的反複叛賣,便是此理。
話說那些鼓吹關東攻略的越後國師們真的不曉得國力未足而貿然興兵的後果麼。他們自然是了如指掌的,不過,既然老夫吃到了肉湯,何必去管他洪水滔天。
而在長尾景虎自己,所以無視國貧民瘠,以車懸姿态輪番出陣,也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與駿河今川、甲斐武田這些資本雄厚的老牌守護大名不同,越後長尾出身守護代家族,叠經抛頭顱灑熱血方才從上杉守護那裡橫取權柄,建立自己的政構。從這點上來說,長尾氏在别家大名眼中,是存在抹不去的原罪的。而長尾景虎又是幼弟奪嫡,再多了一層人倫上的不妥當。景虎要想站到道義的高點,唯有表現得比其他諸國更加道義。
那麼問題又來了,越後長尾為什麼不像尾張織田一樣走徹底的領國一元化道路呢。
所謂領國一元化不是一句單純的口号,必須配合以強大的軍事實力和鐵血的政治手腕,通過兵農分離、全面檢地以及刀狩令等一系列政策推行來逐步實現政權的集中。
就好比國家改朝換代,異端遠蹿海外,壓迫人民的三座大山并不會自動消失。還要施行以剿除匪賊、土地改革以及三反五反等強力國策,如此才能轉換國家的底色。即便這樣,久而化之,那些昔日的大山大海依然會改頭換面,以另一種姿态随時卷土重來,用“内卷”,“福報”這樣的新名詞來混淆世人的眼光。
長尾景虎不過是越後諸豪族勢力中的佼佼者,并不足以應對豪族國人的聯合對抗。既然不能武力壓制,就隻好捋順毛,帶領豪族力量走上對外侵攻的老路了。
梳理關東秩序,維護武家法則。這就成了長尾景虎的立國之本,強國之路。
天文二十二年(1553年)信濃守護小笠原長時和北信枭雄村上義清遭到武田信玄攻滅,相繼投奔越後,尋求春日山的援助。國際主義戰士長尾景虎慨然應允,扶危濟困,義之所在,越後不敢有所辭。本着多邊主義的理念,春日山堅定維護以将軍和管領為核心的國際體系,堅定維護以武家法為基礎的關東秩序,完善列國治理,彰顯負責任的大國擔當。
當年八月,越後長尾出兵與甲斐武田對峙于川中島南端的布施地方,是為第一次川中島戰役。雙方稍加接觸即各自脫離,并無重大損失。戰後不久長尾景虎即上洛拜谒後奈良天皇以及将軍足利義輝,求取朝廷與幕府的認可。
越後國靠近出羽地方有鳴海金山,素産黃金。長尾家三代征戰北陸,軍資所系,全賴這座金山支持。景虎輕騎進京,更是大手筆獻上錢财。左手金,右手銀,揮霍如土散财如水,直把窮窘不堪的朝官幕臣一個個都看花了眼,飽足了胃口。日本迄今猶存名為“天正越座”的金币,傳說就是景虎獻金所制。
天正越座小判金
越後另一處财源則是越後上布和青苧的交易。北地特産苧麻,從表皮剝取纖維稱作青苧,是越後上布的原材料。行商為此組成青苧座,專門從事苧麻的買賣。室町時期天王寺苧座壟斷了越後苧麻的采購,長尾氏主政以後停止了天王寺的獨占權,組織越後苧座專職從事青苧輸出。青苧在越後沿海的港口裝船,由海路輸送越前敦賀、若狹小浜,再經琵琶湖船運至京都、大坂兩地。商人如此轉手貿易,便有巨額收益。
長尾景虎上洛除了從朝廷那裡讨取朝敵翦滅之禦旨,還有一個目的就是保障青苧等特産品輸出線路的安全穩定。青苧之路,成為長尾氏打造京都與越後之間利益共同體、命運共同體和責任共同體的曆史符号。
大筆獻金換來朝廷和幕府雙雙點贊,長尾景虎意氣風發,自覺禦旨在手,天下我有。全沒想到甲斐的武田信玄不吃他這一套:小老弟,已經不是國聯的時代了,現在流行的是實力至上的新孤立主義。
武田、今川、北條三家訂立善德寺盟約,同呼吸共進退,無視國際法與國際關系基本準則,肆意謀求對外擴張。甲駿相三國同盟對關東的和平與穩定構成了嚴重的威脅。
天文二十三年(1554年)越後國刈羽郡北條城的北條高廣受武田信玄引誘,謀反自立。越後北條氏源自鐮倉名臣大江廣元,跟安藝的毛利元就是同族出身,血統上比安藝毛利還要更加正嫡。北條高廣的叛亂沒有持續多久,第二年長尾景虎親自領兵彈壓,高廣即刻降伏,重歸越後陣營。
或許是不滿武田信玄幹涉越後内政,挑唆重臣謀叛,弘治元年(1555年)長尾景虎再度出兵川中島。甲越兩軍對峙良久,隻覺對手老于戰陣,無懈可擊,都不敢輕舉妄動。于是在今川義元調停下,雙方和議,各自退兵。
看似波面微瀾起,已是山前細雨來。越後的人心悸動,恰便是一池春水風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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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尾景虎兩次囿于大義,出兵北信,所得甚微,獲取的些微領地都拿來安置遠道投靠的信濃豪族,越後那些追随自己的老部下老附庸耗費錢糧來回奔波,結果一無所獲,心中多有怨氣。外戰既然空空如也,越後諸豪不免就陷入到内部的紛争。用個新名詞形容,就是缺乏外部刺激的穩定态保持停滞不前而無法轉化成為更高級社會形态的一種固定模式,也就是“内卷”。
隻是幾町幾步田地的争執,日子寬裕的時候揮揮手就不算個事。幾次出征過後,有出賬沒進賬,往日的好朋友好鄰居變得锱铢必較,不好說話。等到上了火氣動了拳腳,就不是一點點得失進退的問題,而是押上了武士的志氣臉面,誰來說合都不起作用。争吵的越後衆此起彼伏,互相呼應,按下葫蘆浮起瓢,沒有一個願意自行讓步的。
若是像尾張織田那樣的魔王,把争執雙方叫過來逐一分辨明白,再有不聽話的當即砍下腦袋,或是剝奪領地流放高野山去,于是個個凜然,無敢不從。長尾景虎做不到信長那樣的霸道,隻得請出林泉寺住持天室光育出面宣谕佛法,勸說越後群豪放下我執,覺悟福報。
國人衆畢恭畢敬聽完佛法,送走天室上人,回頭繼續吵鬧不休。笑話了,佛祖有三千大千世界,不在乎這蝸牛角的電光火石。我眼面前這幾十町步的田地可是實打實,給了你就短了我,休說長尾守護代,天王老子來了也說不動的。
舉世皆濁我獨清,衆喧嚣兮我獨醒,是以見放。長尾景虎歎息良久,覺得這人間不值得,遂決意自我流放,去紀伊的高野山出家修煉方便法門。
景虎這麼一撒手,越後國是越發紛亂有如熱鍋上的螞蟻,派閥對立,哄哄然不知所措。箕冠城主大熊朝秀在甲斐武田引誘下起兵謀反,勾結會津的蘆名盛氏侵入越後,硝煙戰火一觸即發。
越後重臣宇佐美定滿、長尾政景等人眼見國家已在動蕩邊緣,難以收拾,趕忙一道向景虎獻上誓書,精誠團結,效忠長尾。長尾景虎被他們好說歹說,這才返轉春日山城,一戰擊敗蘆名軍隊。大熊朝秀支持不住,逃亡越中,後來投靠了武田信玄。
長尾景虎猛龍過江,王者歸來,從此便以毗沙門天自居,借用神佛的聲名号令臣屬。景虎每次出陣必然随身攜帶從母親虎禦前那裡拜領的毗沙門天佛像,借神佛名号制成著名的白底“毘”字軍旗引領隊伍,從勝利走向勝利,成就他不敗之名将的美譽。
毗沙門天像 東大寺金堂
虎禦前懷孕期間,曾向佛教護法四天王之一的毗沙門天許願,願得一天下強男子來守護越後永享安甯。之後誕生的長尾景虎便有傳說是天王響應世人所請,轉世來扶助衆生。此類故事多為後人附會,不足為憑,不過景虎從母親那裡繼承了虔誠的佛教信仰應當為事實。
相形之下,長尾景虎老對手武田信玄的宗教觀則較為現實且功利。信玄參拜近江多賀大明神時曾寫下禱文祈求除厄延命,“若其不然,則諸佛亦妄語也”。神佛能保佑到信玄就是真,保佑不到就是妄,名與不名全在你靈與不靈,倒不知妄的是這漫天的神佛還是信玄自己。
至于革命家信長,那越發是合則用,不合則滅。與長尾景虎、武田信玄比較又是另一個極端了。
隻是這塵世的紛紛擾擾,與天上的佛祖又有何幹。
有人住高樓,有人在深溝,有人光萬丈,有人一身繡。有人酒肉臭,有人死饑餒,有人在雲端紙醉金迷,有人從地獄仰望天堂。
佛祖乜視紅塵,喃喃宣一句南無,仿佛涅槃。
至于作者本人,我隻覺得這世界吵鬧,人類的悲歡原本就并不相通。
今年據說車厘子降價,我還是覺得貴,到現在也沒有吃到一口。
人間不值得
(第八十六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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